手腕被江屿牢牢钳着，像被焊上了一道滚烫的枷锁。林溪被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在逐渐空旷下来的校园里穿行。夕阳拉长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怪异。她能感觉到周围零星投来的好奇或惊讶的目光，那些视线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恨不得缩成一团。
“放……放开我……”她徒劳地挣扎，声音细弱得像濒死的蝴蝶翅膀扇动。
江屿充耳不闻，脚步反而更快了。他侧脸线条紧绷，下颌线锋利，显然还沉浸在某种被打扰的余怒中，或者……林溪不敢细想他眼中那点“逮到猎物”的光芒意味着什么。
他们绕过教学楼，穿过一片有些年头的香樟树林，最终停在一栋看起来像是旧仓库改造的红砖建筑前。墙壁上爬满了藤蔓，一扇厚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铁门紧闭着，上面用喷漆涂鸦着一个巨大的、抽象的鲸鱼图案，旁边是狂放不羁的“Lost Whale”字样。
这里就是“迷途鲸”乐队的排练室？林溪的心沉了沉，那扇门在她眼里，不啻于通往怪兽巢穴的入口。
江屿松开她的手腕，林溪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手，揉着被攥得发红发烫的皮肤。他看也没看她，掏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门锁，然后用力一推。
“砰！”
铁门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混杂着汗味、灰尘、隐约的松香（可能是来自贝斯或小提琴琴弓？）还有过期泡面调料包的复杂气味，伴随着骤然爆发的、震耳欲聋的鼓点和贝斯轰鸣，如同实质的音浪般扑面而来，狠狠撞了林溪一个趔趄！
“我靠！屿哥你可算回来了！再不来老周又要念叨他那破弦……”一个染着夸张亮橘色头发、穿着破洞背心的男生正抱着贝斯摇头晃脑，看到江屿进来，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聚焦在江屿身后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的林溪身上，嘴巴张成了O型。
角落里，一个戴着巨大黑框眼镜、看起来有点呆萌的男生，原本正专注地敲着架子鼓，鼓棒在空中划出残影，制造着刚才那狂暴的节奏。此刻也停下了动作，鼓棒悬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茫然地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屿哥，这……什么情况？”橘发男生——贝斯手周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八卦和兴奋，他放下贝斯，几步凑过来，绕着僵硬的林溪走了一圈，眼神像扫描仪，“新嫂子？不对啊，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小白兔类型？看着就……啧啧，屿哥你这下手也太快了点儿吧？”
“闭嘴，周放。”江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瞬间冻住了周放后续的调侃。他径直走到排练室中央，踢开地上散落的几根连接线和揉成一团的乐谱纸，目光扫过周放和鼓手陈默。
“她，”江屿抬手指了指还杵在门口、脸色煞白的林溪，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林溪。新键盘手。”
“啥？！！！”
周放和陈默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声音差点掀翻屋顶。
“键盘手？屿哥你没开玩笑吧？”周放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咱们队什么时候需要键盘手了？而且……她？”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溪，那眼神仿佛在说“这风吹就倒的样儿能扛得住摇滚？”。
陈默也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一脸懵：“屿哥，键盘……我们没有键盘啊。”
“用我的合成器。”江屿言简意赅，指了指角落一个蒙着布的电子设备，“顶替李薇。”他顿了顿，补充道，“就今天开始。”
“李薇？她不是才休学……”周放还想说什么，被江屿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没有为什么。她欠我的。”江屿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溪身上，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压迫感，“过来。”
林溪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排练室的空气浑浊而喧嚣，混杂着汗味、灰尘和隐隐的泡面味，头顶几盏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将室内陈旧的墙壁、散落的乐器和线缆照得无所遁形。贝斯手周放那橘色的头发和探究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灼人，鼓手陈默虽然沉默，但那呆萌的注视也让她浑身不自在。最让她窒息的是江屿的目光，冰冷、直接，像手术刀一样解剖着她。
“我……我不会……”林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淹没在排练室残留的回音里，“我不会键盘……我只会一点钢琴……”她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钢琴？”周放嗤笑一声，“大姐，这是摇滚乐队，不是老年活动中心钢琴班！那合成器跟钢琴能一样吗？再说你会弹什么？小星星？”
林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了。周放的嘲笑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周放，再多一句废话，今晚你请客。”江屿冷冷道。
周放立刻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神里的戏谑和看好戏的光芒丝毫未减。
江屿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角落，一把掀开合成器上的防尘布，露出下面布满各种旋钮、推子和彩色按键的复杂设备。他动作粗暴地插上电源线，开机，一阵电子音效的嗡鸣声响起。
“过来，看着。”他命令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林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双腿像灌了铅。她几乎是被江屿的目光“押送”着，一步步挪到那台陌生的机器面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按钮和陌生的屏幕，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社恐的本能让她想立刻晕过去。
江屿显然没有照顾她情绪的意思。他直接调出一个钢琴音色，指着黑白琴键部分：“这个，跟你弹的琴一样。”然后又指着旁边一排旋钮和推子，“这些，控制音色、音量、效果，暂时不用管。”
他快速演示了几个基本和弦的按法，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音乐掌控力，但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C和弦，根音在Do，指法135。G和弦，根音Sol，572。Am，根音La，613。F……算了，这个难点，先不用。节奏型，最简单的分解和弦，或者柱式，跟着鼓点走，陈默会给你提示。”
林溪听得头晕眼花，那些数字和字母在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看着江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只觉得眼花缭乱，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听懂了？”江屿停下动作，转头看她，眉头紧锁。
林溪在他的注视下，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慌乱地摇头。
“啧。”江屿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的咂舌声，眼神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笨死了。手，放上来！”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林溪纤细冰凉的手腕，强行将她的手按在了合成器的琴键上！
“啊！”林溪惊叫一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琴键，陌生的触感让她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江屿死死按住。
“手腕放松！手指立起来！关节用力！你是面条吗？”江屿的斥责声就在耳边，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让她头皮发麻。他粗暴地掰开她的手指，强行摆出按C和弦的姿势，“食指按这里，中指这里，无名指这里！用力！没吃饭吗？”
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压着她的指关节，强行让她感受按下去需要的力度。那触感粗糙而滚烫，与他冰冷的态度形成诡异的反差。林溪又羞又窘又怕，指尖因为紧张和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按下的琴键发出几声软弱无力的单音。
“屿哥，你这也太凶残了吧？怜香惜玉懂不懂？”周放在一旁抱着贝斯看热闹不嫌事大，吹了声口哨。
“闭嘴练你的！”江屿头也没回地吼了一句，然后继续盯着林溪那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眉头拧成了疙瘩，“放松！僵硬得像僵尸！你是来弹琴的还是来上刑的？再来！”
林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排练室里浑浊的空气、刺眼的灯光、周放的调笑、陈默好奇的目光，还有手腕和手指上江屿那近乎粗暴的触碰和灼热的体温……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我……我不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我真的不行……放我走……”她只想逃回那个安静的音乐教室，逃开这一切。
江屿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盈满泪水的、惊慌失措的眼睛，还有那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排练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设备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周放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和陈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屿沉默了几秒，忽然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
手腕和指尖的滚烫压力骤然消失，林溪像被抽干了力气，差点软倒。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要放弃时，江屿却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墙边的总控台前，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啪”地一声，将所有人耳返和监听音箱的音量猛地拉低了一大截！
震耳欲聋的低噪瞬间减弱，排练室里的压迫感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吵死了。”他背对着所有人，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现在，安静了。”
他走回来，没有再看林溪的眼睛，而是盯着合成器的琴键，语气生硬得像在念说明书，但音量却降低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C和弦，再试一次。食指，Do。中指，Mi。无名指，Sol。一起按下去，用力均匀。别管他们，当他们是空气。”
林溪愣住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看着江屿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肩膀，又看了看那安静了许多的琴键。刚才那几乎将她撕裂的恐慌，似乎随着音量的降低，稍稍退却了一丝丝。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努力忽略旁边周放和陈默的存在，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回忆着江屿强行摆出的姿势，回忆着钢琴琴键的触感（尽管合成器的手感完全不同），她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控制着发抖的手指，朝着那三个黑白琴键按了下去——
这一次，三个音符同时响起。虽然依旧有些发虚，节奏也不稳，但终于不再是软弱无力的单音，而是一个完整的、虽然有些走形的C和弦。
声音在降低了音量的排练室里清晰地回荡开。
周放挑了挑眉，陈默眨了眨眼睛。
江屿没有评价，但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直接调出一个简单的、缓慢的鼓机节奏循环。
“跟上这个拍子。右手，就按这个和弦，一拍一下。左手，暂时不用。”他的指令依旧简洁生硬，但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林溪的心还在狂跳，耳朵里也还残留着轰鸣，但看着那简单的鼓点指示灯，听着那缓慢的节奏，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她闭上眼，屏蔽掉所有让她分心的视觉干扰，将全部心神沉浸到耳朵里捕捉到的节奏中。
咚…咚…咚…
她努力地、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按着那三个琴键。节奏时快时慢，和弦偶尔还会按错，发出刺耳的杂音。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后背的T恤也贴在了皮肤上。每一次按键，都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排练室里只剩下单调的鼓机循环和林溪那磕磕绊绊、错误百出的和弦伴奏。周放抱着贝斯，靠在墙上，脸上的戏谑渐渐淡去，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陈默则重新拿起鼓棒，但没有敲击，只是安静地看着。
江屿靠在另一边的墙上，双手抱胸，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闭着眼、全身紧绷、仿佛在与整个世界对抗的纤细身影上。她的手指依旧在抖，按出的和弦也依旧生涩难听，但那份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努力，却像一根微弱的针，刺破了排练室里惯有的躁动。
不知过了多久，林溪感觉自己的手指开始发酸，精神也因为高度集中而疲惫不堪。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鼓机的循环结束了。
她猛地睁开眼，停下手指，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看着周围。
周放鼓了鼓掌，虽然掌声有点敷衍：“行啊小白兔，没跑调，有进步！”语气倒是比之前真诚了一点。
陈默也对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鼓励的、有点憨的笑容。
林溪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窘迫混合着一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成就感？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屿。
江屿依旧靠在墙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过来，没有再看合成器，也没有看她，只是从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桌子上，拿起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哐当”一声，放在了她面前的合成器上。
“歇会儿。”他丢下两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吉他架，不再看她。
林溪看着那瓶冰凉的水，又看看江屿冷漠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有些发红的指尖。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粗暴钳制时的灼热触感。而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他那句生硬的“当他们是空气”和那声突兀的、降低音量的开关声。
混乱、粗暴、难堪……却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她忽略的……喘息的空间？
她拿起那瓶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点。她拧开瓶盖，小口地喝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角落。
江屿已经拿起了他那把标志性的电吉他，背对着她，正在调试效果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处的气窗，在他身上投下最后一道金色的光边，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刚才那短暂流露的、近乎笨拙的“降低音量”的举动，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排练室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调试效果器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林溪的心跳，在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后，终于开始缓慢地、不规则地回落。
咚…咚…咚…
这声音，是属于她自己的。只是这一次，不再只有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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