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冰凉的矿泉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浇熄了林溪脸颊的滚烫和心头的慌乱。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排练室的角落。
江屿背对着所有人，正低头专注地调试着他那把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色电吉他。他微微弓着背，脖颈的线条绷紧，手指在琴颈和效果器旋钮间快速而精准地移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和电流嗡鸣。夕阳最后一道微弱的光线，透过高处的气窗，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一道孤寂而锐利的金边。刚才那短暂降低的音量，那句生硬的“当他们是空气”，甚至这瓶水……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转瞬又被他此刻冰冷专注的背影所覆盖。
“喂，小白兔！”周放那带着戏谑的声音猛地拉回了林溪的思绪。他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合成器旁边，橘色的脑袋晃悠着，一脸“我发现了大八卦”的表情，压低声音：“你跟屿哥……到底咋回事？他可是出了名的‘生人勿近，熟人勿扰’，乐队招人从来都是‘宁缺毋滥’，今天居然把你这么个……”他上下扫视着林溪，斟酌着用词，“……嗯，小菜鸟，直接空降塞进来？还‘欠他的’？你欠他什么了？情债？”
“噗——”正在喝水的林溪差点呛到，脸瞬间又红透了，连连摆手，“没、没有！不是那样的！”她急得语无伦次，“就是……就是我不小心……弄坏了他的……耳机线……”
“耳机线？”周放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就为了一副破耳机线？屿哥什么时候这么斤斤计较了？他上个月刚摔坏的监听耳机都够买一卡车普通耳机了！”他摸着下巴，眼神在林溪和江屿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不对劲，很不对劲！小白兔，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音乐教室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比如……屿哥偷偷弹钢琴？”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周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被她刻意压制的记忆闸门——夕阳下空旷的教室，那个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指尖流淌出的、与台上判若两人的温柔旋律……那是属于江屿的秘密！一个她无意间撞破，却绝不该由她说出口的秘密！
她立刻像受惊的蚌壳一样紧紧闭上了嘴，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周放探究的目光，只是拼命摇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周放看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嘴角咧得更开了，正要继续逼问——
“周放。”江屿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毫无预兆地切断了周放的八卦之火。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将调试好的吉他重重插进音箱接口，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仿佛在宣泄不满。“你很闲？”
周放立刻缩了缩脖子，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没没没！屿哥我错了！我练琴！马上练！”他赶紧抱起贝斯，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位置，但眼角余光还在林溪和江屿之间扫来扫去，显然没死心。
江屿这才转过身，目光直接越过周放，落在林溪身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件需要评估的工具。“休息够了？”
林溪被他看得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水瓶，僵硬地点了点头。
“过来。”他言简意赅，指了指合成器。
噩梦似乎又要开始了。林溪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放下水瓶，挪回那台冰冷的机器前。指尖刚触碰到琴键，刚才被江屿强行按压关节的触感仿佛又回来了，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江屿没理会她的紧张，直接调出一个新的、稍微复杂一点的节奏型。“现在，加上左手。”他指着键盘的低音区，“根音，跟着和弦走。C和弦，左手按低音Do。G和弦，低音Sol。Am，低音La。一拍一下，和右手同步。”他语速依旧很快，但似乎比第一次讲解时，多了一点点……耐心？也许是错觉。
林溪努力在脑子里消化着这些指令，试图将左右手的动作协调起来。但大脑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区域，左手僵硬地寻找低音位置，右手则笨拙地重复着刚才的C和弦。结果就是，两只手像是各自为政，节奏混乱，按下的音符错位得惨不忍睹，发出刺耳的噪音。
“停！”江屿的眉头又拧紧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烦躁，“左右手打架？你是刚装上义肢吗？协调！脑子是用来干什么的？跟着拍子！听鼓点！”
他暴躁地指着旁边已经乖乖坐在鼓凳上的陈默：“陈默，给她一个简单稳定的底鼓节奏！”
陈默立刻点头，拿起鼓棒，敲出了一个非常基础、清晰的“咚、咚、咚、咚”的四拍底鼓节奏。
“听着！”江屿命令道，声音几乎盖过了鼓声，“右手和弦，一拍一下！左手低音根音，一拍一下！同时！跟着陈默的鼓点！咚的时候一起按下去！再试试！”
林溪闭上眼，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里。陈默的底鼓节奏稳定而有力，像心跳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努力地屏蔽掉江屿的斥责和周放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干扰，将全部的意念都灌注在捕捉那“咚”的一声上。
咚！
右手按下和弦！左手按下低音！
咚！
再按！
她的动作依旧笨拙，手指僵硬得像木头，节奏也卡得不够精准。但这一次，左右手终于勉强在“咚”的那一瞬间，同步按了下去！虽然和弦按得不够实，低音有时会按错，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混乱的噪音！
“好！保持！”江屿的声音似乎没那么冷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催促，“继续！别停！”
林溪不敢松懈，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重复着一个动作：听着“咚”声，双手同步按键。排练室里只剩下陈默稳定的底鼓声和林溪那虽然生涩但逐渐有了规律的键盘声。
江屿站在她侧后方，双手抱胸，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的动作和合成器的屏幕。他没有再斥责，只是偶尔在她某个和弦按得特别虚或者节奏明显拖后时，会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准！”或者“力！”
每一次他出声，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林溪紧绷的神经上，让她立刻调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在这时，江屿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周放，贝斯，根音跟进，跟她的左手同步。”
“陈默，加军鼓和踩镲，节奏型……简单点。”
“我进主音。”
指令简洁清晰。周放虽然还在嘀咕“屿哥你这也太照顾小白兔了”，但还是立刻抱起贝斯，拨动琴弦，低沉浑厚的根音贝斯线稳稳地跟上了林溪那笨拙的低音键盘。陈默的鼓点也立刻丰富起来，加入了清脆的军鼓和嚓嚓作响的踩镲，节奏感瞬间变得立体而饱满。
然后，一道清亮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吉他旋律，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刃，骤然响起！
江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滑动、推弦，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他弹奏的并非乐队那些狂野的原创曲目，而是一段非常经典、旋律性极强的摇滚riff（重复段），节奏明快，音符清晰，极具感染力。这旋律像一条闪光的丝线，瞬间将贝斯、鼓点和林溪那磕磕绊绊的键盘声串联、包裹了起来！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这旋律……她太熟悉了！正是她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江屿乐队最火爆的那首《逆鳞》的前奏riff！只不过此刻，被江屿单独剥离出来，放慢了速度，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引导性。
他的吉他声像一道指令，一种无形的牵引。林溪只觉得自己的双手仿佛被那旋律的磁力所吸引，原本僵硬的动作，在那极具节奏感和方向感的吉他riff引导下，竟然不由自主地变得……顺畅了一些？她依旧紧张，手指依旧不够灵活，节奏也远谈不上精准，但至少，她感觉自己不再是完全迷失在黑暗里，而是能模糊地看到前方那道光，那道由江屿的吉他所划出的轨迹。
她努力地、拼命地想要跟上那道光的指引。
咚！锵！嗡——！
贝斯的根音，鼓点的节奏，键盘的生涩和弦，吉他清亮的主旋律……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林溪的键盘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混进了奔跑的队伍，时不时会拖慢整体节奏，或者因为按错和弦而发出突兀的杂音。每一次失误，都让她心头一紧，生怕引来江屿的怒火。
然而，江屿的吉他声却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每当她的节奏明显拖沓，他的吉他riff会稍稍加重某个音符的力度；当她按错和弦，他的旋律会巧妙地转个弯，暂时避开那个冲突点，仿佛在用音乐本身告诉她：没关系，跟上，继续！
林溪的心，在巨大的压力和这奇异的引导感中，剧烈地搏动着。她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耳朵拼命捕捉着吉他和鼓点的节奏，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和琴键，身体因为高度紧张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她脚下不知被什么散落的线缆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她短促地惊呼，双手下意识地离开了琴键，慌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倒的瞬间，一只手臂从侧面猛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那手臂结实有力，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灼热的温度。
林溪惊魂未定地抬头，正撞进江屿近在咫尺的目光里！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侧，一手还按着吉他琴颈，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他的眉头紧锁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丝紧张？但那烦躁似乎并非针对她的失误，而是针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看路！”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近距离而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让她浑身一颤。他迅速松开扶住她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语气重新变得冰冷不耐，“分什么神！继续！别停！”
林溪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刚才被他手臂触碰过的地方像烙铁一样滚烫。她赶紧低下头，慌乱地将双手重新放回琴键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排练还在继续。鼓点、贝斯、吉他再次响起。林溪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重新跟上节奏。但刚才那个意外，江屿那瞬间的触碰和他灼热的呼吸，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指尖下的音符变得更加混乱，好几次都差点完全跑偏。
江屿没有再斥责，只是他的吉他声明显变得更加具有压迫感和引导性，像一张无形的网，强硬地将她游离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音乐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江屿的吉他riff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尾音结束。他放下吉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林溪身上。
排练室骤然安静下来。
林溪像是刚从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脱身，浑身脱力，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双手撑在合成器边缘，微微喘息着，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还行。”江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听不出是褒是贬，“至少没跑调。”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汗湿的额发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补充了一句，“比刚开始像样点。”
这几乎算得上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周放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可以啊小白兔！孺子可教！屿哥亲自调教，效果拔群！”
陈默也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林溪的脸又红了，这次却不仅仅是因为窘迫，还有一丝微弱到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被认可的暖意？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江屿一眼。他正弯腰拔掉吉他连接线，侧脸依旧冷硬，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就在这时，江屿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林溪。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脸怎么这么白？”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没等林溪回答，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重新变得冷硬，“低血糖？还是吓的？”他环顾了一下乱糟糟的排练室，最后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上。
他几步走过去，拉开背包拉链，在里面粗暴地翻找着。几袋零食和几瓶饮料被他不耐烦地拨开，发出哗啦的声响。最后，他像是找到了目标，从背包深处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独立包装小面包。
他捏着那个和他本人气质格格不入的小面包，走回林溪面前，动作有些生硬地，几乎是“啪”地一声，将它拍在了合成器面板上，就在那瓶矿泉水旁边。
“吃了。”他命令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眼神却避开了林溪惊讶的目光，转向别处，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别排练到一半晕过去，麻烦。”
林溪看着那个被拍在面前、包装皱巴巴的小熊面包，又看看江屿别过去的侧脸和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也许是灯光？），整个人都懵了。
手腕上的灼热似乎还未完全消散，刚才被他扶住胳膊肘的触感还清晰残留，而此刻，这个带着点笨拙的、强行塞过来的面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久久无法平息。
她拿起那个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小面包，指尖微微颤抖。排练室里混杂的气味、周放戏谑的眼神、陈默憨厚的笑容，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里。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胸腔里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鼓动声。
咚。咚。咚。
这一次，她无比确定。
这失序狂跳的鼓点，只属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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