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皱巴巴的小熊面包,被林溪攥在汗湿的手心里,包装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低头看着它,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已经背过身去、重新拿起吉他调试效果的江屿。他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似乎已经褪去,只剩下惯常的冷硬侧影。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乱撞,手腕和胳膊肘上残留的触感混合着排练的疲惫、尴尬,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让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混乱的漂浮状态。
她小口地、机械地啃着面包,甜腻的豆沙馅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多少滋味。排练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江屿调试效果器的细微电流声和周放偶尔拨动贝斯弦发出的低沉嗡鸣。陈默安静地坐在鼓凳上,用鼓棒轻轻敲击着鼓边,发出嗒嗒的轻响。
“歇够没?”江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林溪赶紧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胡乱咽下,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继续。”江屿放下吉他,走到排练室中央,拿起一张写满潦草字迹和符号的乐谱纸,“李薇原来的部分暂时简化了。林溪,你就按刚才练的,右手基础和弦,左手根音,跟着陈默的鼓点走,别掉队就行。”他顿了顿,补充道,“周放,贝斯线跟着和弦根音走,稳一点。陈默,节奏压住,别乱。”
他拿起自己的电吉他,拨片在掌心转了一圈,眼神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从副歌前的小节进。准备。”
林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合成器和陈默的鼓点上。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刚才勉强找到的那一点节奏感。
“三、二、一!进!”
江屿的拨片猛地划过琴弦,一道强劲而充满攻击性的吉他riff瞬间撕裂了空气!周放的贝斯紧随其后,低沉浑厚的根音像重锤砸下。陈默的鼓棒在空中划出残影,密集的军鼓和铿锵有力的踩镲瞬间点燃了整个空间!
狂暴的音乐能量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而来!林溪只觉得耳朵里轰然作响,巨大的声浪和强烈的节奏冲击着她的耳膜和神经,让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瞬间摇摇欲坠。她猛地睁开眼,手指僵硬地按向琴键——
“错了!”江屿冰冷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和弦!G!不是C!”
林溪手一抖,慌忙去找G和弦的位置,结果按成了Dm,发出刺耳的杂音。
“根音!Sol!不是Re!听鼓点!”江屿的吉他声带着暴躁的推弦,仿佛在发泄不满。
林溪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密密麻麻的黑白键像在旋转。周放的贝斯和陈默的鼓点在她混乱的感知里搅成一团,江屿那极具压迫感的吉他更是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她的喉咙。她像溺水的人一样徒劳地挣扎,手指在琴键上胡乱按着,制造出更多不和谐的噪音。
“停!”江屿猛地切断了吉他信号,刺耳的啸叫声让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排练室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音箱里残留的嗡鸣。
江屿摘下吉他,狠狠砸在支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几步走到林溪面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在梦游吗?刚才练的东西全喂狗了?耳朵长着是摆设?陈默的鼓点那么清楚听不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砸得林溪浑身发抖。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刚才那点微弱的暖意荡然无存。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眼泪当场掉下来。
“屿哥,消消气,消消气!”周放赶紧放下贝斯打圆场,“小白兔第一次跟全队合嘛,不适应很正常!慢慢来,慢慢来……”
“慢慢来?”江屿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周放,“还有几天就艺术节初审?李薇撂挑子,键盘这块现在就是最大的短板!她不行,整个乐队就等着被刷下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焦灼。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艺术节初审?原来……时间这么紧迫?她不是来随便玩玩的,她是一个“补位”,一个可能决定乐队生死的关键(虽然是短板)?巨大的压力像巨石一样压了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她想说对不起,想说她真的尽力了,但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江屿没再看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狭小的排练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和亮起的零星路灯,背影显得异常紧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转过身,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深的压迫感。
“拆开练。”他命令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陈默,你单独给她打底鼓节奏,最基础的四四拍,速度放慢。”
“林溪,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听着陈默的鼓点,右手只按C和弦,左手只按低音Do,一拍一下,同步!练到形成肌肉记忆,练到闭着眼睛都能跟上节奏为止!”
“周放,”他看向贝斯手,“你跟我练新歌的衔接部分。”
指令清晰而冷酷。林溪被彻底剥离出来,像一台需要反复调试校准的机器。陈默坐在鼓后,开始一下、一下、极其稳定地敲击着底鼓。
咚。咚。咚。咚。
单调,重复,像心跳,也像某种刑罚的倒计时。
林溪闭上眼,屏蔽掉江屿和周放那边传来的、属于真正音乐世界的吉他贝斯合奏,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到耳朵里捕捉那单一的“咚”声。
咚!右手C和弦!
咚!左手低音Do!
咚!再按!
咚!……
她像个初学步的婴儿,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汗水很快再次浸湿了她的后背,手指因为反复的按压而开始酸痛发麻。精神的高度集中和动作的机械重复带来一种麻木的疲惫。
时间在单调的鼓点和按键声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排练室里亮着惨白的灯光。周放和江屿那边的合奏似乎告一段落,周放瘫在椅子上喝水,江屿则靠在对面的墙上,双手抱胸,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溪身上,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合格率。
林溪不敢松懈,也不敢停下。那单调的“咚”声和她指尖按下的琴键声,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旋律。
终于,陈默停下了鼓棒。
林溪像是被抽掉了发条,动作骤然停下,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颤抖着,传来一阵阵酸胀感。她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
“可以了。”江屿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今天先到这里。”
林溪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她只觉得双腿发软,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又疲惫的地方。
她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只有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她习惯性地去摸书包侧袋,那里通常放着她用来隔绝世界的耳机(虽然现在只剩一个断头插孔),还有……她的笔记本!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侧袋……是空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林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拉开书包主袋的拉链,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课本、文具盒、几张揉皱的试卷……没有!都没有!
那个硬壳的、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不见了!
那是她的音乐日记!是她唯一的树洞!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转学以来所有的惶恐、不安、孤独,还有……她对音乐的感受,对某个只存在于耳机里的声音的憧憬,以及……最近几天,那些混乱的、悸动的、关于某个人的、隐秘到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心事!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比刚才排练时流得更多!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丢了?掉在哪里了?音乐教室?还是……刚才摔倒的时候?
她猛地抬起头,慌乱的目光扫过整个排练室——散落的线缆、堆放的乐器、蒙尘的角落……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深蓝色影子!
“怎么了?”周放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丢东西了?”
林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敢看江屿的方向,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如果……如果那本日记被他们捡到……如果被江屿看到里面写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关于他私下弹琴的观察,还有那些……那些混乱的心绪……
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后果!社死?不,那将是比社死更恐怖一万倍的灾难!
“没……没什么……”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抢着回答,飞快地拉上书包拉链,低着头,像逃命一样冲向排练室门口,“我……我先走了!”
她甚至不敢等电梯,推开厚重的铁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和恐慌。
排练室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暖黄的灯光和周放那句没问完的“哎?小白兔你跑那么快干嘛?”。林溪靠在冰冷的红砖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颤抖着手再次翻找书包,每一个角落都摸遍了,甚至把书本都倒了出来——
没有!真的没有了!
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连同里面那些无法见光的少女心事,真的消失了!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蹲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江屿握过的灼热感,而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灭顶的恐慌。
它到底……掉在哪里了?会被谁捡到?
那个只存在于她笔尖和琴键间的、小心翼翼收藏的旋律,连同她无处安放的心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个混乱的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