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九月，热气还没散。空气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沾在皮肤上。江川大学门口种着几排有些年头的香樟树，叶子被晒得发蔫，投下的影子也显得有气无力。新生报到的日子，喧嚣声浪几乎要将这稀薄的树影冲散。

宴辞渊站在迎新帐篷的阴影里。他穿著一身熨烫得毫无褶皱的学生会制服，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那双黑色的眼睛，看谁都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家长们尤其喜欢他这副样子，稳重、可靠、前途无量。一个母亲正抓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问着关于宿舍分配的琐碎问题，汗水和护手霜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腻人。

“阿姨您放心，宿舍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四人间，上床下桌，有独立卫浴和空调。”他的声音很平静，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清晰地落进对方耳朵里，“待会儿办理完手续，会有学长学姐带您的孩子过去的。”

他巧妙地将手抽回来，插进西装裤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下的打火机轮廓。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细小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动作。他的目光越过那位还在喋喋不休的母亲，投向不远处的人潮。

就是在那里，他看见了林知溪。

那人拖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箱子的一角似乎还贴着张快要掉落的航空公司贴纸。他没有像其他新生那样焦急地四处张望，也没有被父母簇拥着，只是一个人站在人群边缘，微微仰着头，像是在研究某棵香樟树的枝桠分岔，神情算得上是……悠闲。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同样是黑色的，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也能一眼被辨认出来的好看。

宴辞渊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三秒。不算长，也不算短。正巧此时，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笑着闹着从旁边冲过去，人群一阵骚动，一个没站稳的女生尖叫着撞向林知溪。

预想中的慌乱没有出现。林知溪只是被撞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行李箱脱手，滚到一边。他甚至还伸手扶了那个女生一把，脸上露出的表情不是恼怒，反而带着点觉得好笑的无奈。他弯腰去捡行李箱，动作不紧不慢。

宴辞V渊对旁边的学生会干事低声交代了两句，随即迈开长腿，穿过人群，走向那个小小的混乱中心。皮鞋踩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这位同学，”他停在林知溪面前，身高带来的阴影恰好将他笼罩进去，“需要帮忙吗？”

林知溪刚把行李箱扶正，闻声抬起头。他的视线对上宴辞渊的，阳光从宴辞渊的肩头漏过来，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眼前这个人的轮廓在光晕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身笔挺的制服和脸上挂着的标准微笑，清晰地标示着身份。

“哦，学生会的？”林知溪开口，声音很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尾音微微上扬，像个问句，又像个陈述。他站直了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不用，小场面，搞得定。”

他说话的口气很随意，甚至带着点熟稔，完全不像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身份上似乎还高自己一等的学生会长。大多数新生，尤其是那些漂亮的，总会下意识地在宴辞渊面前表现得更得体，或者更羞涩一些。但他没有。

宴辞渊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化，依旧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弧度。“那就好。我是学生会会长，宴辞渊。”他伸出手，一个非常公式化的自我介绍。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林知溪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没握，反而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然后又指了指自己一手因为炎热而渗出薄汗的手心，笑着说：“宴会长，我这又是灰又是汗的，就不脏你的手了。我叫林知溪，林场的林，知晓的知，溪水的溪。”

他的拒绝方式很巧妙，既不失礼，又维持了彼此的距离。宴辞渊并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目光落在林知溪的行李箱上。“哪个学院的？”

“计算机。”

“报到处在那边，人有点多，可能要排一会儿。”宴辞渊侧过身，指向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另一个帐篷，“你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都带了吧？”

“带了，都在包里。”林知溪说着，拉开自己斜挎包的拉链，作势要翻找。

宴辞渊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说：“我带你过去吧。”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他今天的工作是统筹全局，而不是当一个一对一的引导员。他有无数个理由将这个叫林知溪的新生交给任何一个清闲的干事，但他没有。他只是想再多看几眼，这个在燥热和混乱里，还能有闲心研究树杈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啊？”林知溪翻东西的动作停住了，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劳烦会长大人亲自出马？这多不好意思。”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表情里却看不出半分推辞的局促，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宴辞渊。

“没什么，正好那边有点事需要我去确认。”宴辞渊随便找了个借口，理由完美得无懈可击，“走吧。”

他没有给林知溪更多反应的时间，率先迈步往前走。林知溪愣了一下，随即拉着行李箱跟了上去。轮子滚在地上，咕噜咕噜地响，混在嘈杂的人声里，像一段独特的背景音。宴辞渊走得不快，步子却很大，林知溪需要稍微加快一点脚步才能跟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宴辞渊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背影，还有那渐变色的、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粉黑短发。

“会长，你这头发挺帅的啊。”林知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学校不管这个？”

宴辞渊脚步没停，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不管。”

他的冷淡没有让对话终结。林知溪像是没听出来，继续说道：“也对，江川大学嘛，自由。我就是冲这个来的。诶，话说会长你是什么专业的？”

“金融。”

“哇，金融。我们计算机和你们金融，是不是学校里最掉头发的两个专业？”

宴辞渊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林知溪带笑的脸上。他发现这人好像很爱笑，而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但这一次，他的嘴角，那抹维持了一整个上午的、标准化的微笑，似乎有了一点点真实的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