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如蒙大赦，赶紧上前两步，将那一摞沉重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在郑屠桌角。卷宗最上面，是一张清单，详细罗列着从刘文泰家中抄没的物品：几件半旧的绸布衣裳，两床棉被，一套粗瓷碗碟，几本旧书，以及——**药渣一包（约半斤）**。
方砚放下卷宗，正要躬身退下，目光却鬼使神差地扫过那张清单。当看到“药渣一包（约半斤）”那行小字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僵在原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捧着卷宗时努力维持的镇定瞬间崩塌，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郑屠立刻捕捉到了方砚这瞬间的剧变。他深潭般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方砚脸上。“嗯？”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冰冷的威压。
方砚浑身剧震，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事！小人…小人告退！”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向庙门，脚步慌乱，差点被地上的水渍滑倒。他冲出庙门，融入外面尚未散尽的、惶恐不安的人群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身后庙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腥气和他剧烈心跳的余音。
郑屠盯着方砚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起身去追，只是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了那份清单上“药渣一包（约半斤）”的字样上。然后，他的视线移向铜火盆里那点早已冷却的、属于“侍疾图”的焦黑灰烬。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
与此同时，西苑深处，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界的酷寒截然不同。紫檀木长案上，堆满了奏章。朱元璋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山东旱情的急报，用朱笔在末尾重重写下“着户部速拨粮十万石赈济，严查克扣，违者剥皮实草！”几个力透纸背的字。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抬眼看向下首侍立的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半旧的深蓝色道袍，气质沉静如水，正是诚意伯刘基（刘伯温）。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捧着的一盏清茶上，似乎在研究茶盏中浮沉的茶叶。
“伯温啊，”朱元璋的声音打破了暖阁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今日皮场庙前，百官百姓的反应，你都看到了？”
刘伯温放下茶盏，微微躬身：“回陛下，老臣看到了。”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
“哼，”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神锐利如刀，“看到了就好！要的就是让他们看！让他们怕！让他们知道，咱朱元璋的刀，是专砍这些贪官污吏的脑袋！剥皮实草，挂起来示众，就是要让他们日日看，夜夜想，想清楚，是脑袋重要，还是银子重要！”他的话语带着浓重的淮西口音，斩钉截铁。
“陛下雷霆手段，震慑宵小，确为社稷之福。”刘伯温缓缓道，语气依旧平静，“然…老臣斗胆，窃以为，治贪如治水。”
朱元璋浓眉一挑：“哦？怎么说？”
“堵不如疏，杀不如养。”刘伯温抬起眼皮，目光清亮，直视着皇帝，“水至清则无鱼。官吏俸禄微薄，仅凭些许禄米，实难养家糊口，更遑论维持官体，应酬往来。此非为其开脱，实乃情势使然。若长此以往，只一味以峻法严刑震慑，恐如扬汤止沸，官吏或因惧而暂敛，然贪渎之根未除，终将死灰复燃，且手段更趋隐蔽，危害愈深。老臣愚见，或可虑及酌情增俸，使其足以养廉……”
“增俸？！”朱元璋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一跳，茶水泼洒出来。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咱的钱粮，是拿来养百姓、养军队的！不是拿来喂饱这些贪得无厌的蠹虫！俸禄少？咱当年当和尚要饭的时候，连馊米汤都没得喝！他们现在有官做，有俸禄拿，还不知足？还要盘剥百姓！该杀！统统该杀！”他越说越激动，眼中燃起暴戾的怒火，“伯温，你是不是也觉得咱太严苛了？”
暖阁内温度骤降。侍立一旁的太监们吓得屏住呼吸，头垂得更低了。
刘伯温迎着朱元璋逼人的目光，脸上并无惧色，只有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沉默片刻，再次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息怒。老臣并非质疑陛下肃贪之决心。只是…猛药虽能去疴，亦易伤及根本。百官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长此以往，恐无人敢任事，政令难以下达，终非国家之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爱民如子，亦需…体察下情。”
“体察下情？”朱元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在暖阁内踱了两步。他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刘伯温，“伯温，你读的书多，道理一套一套的。可你忘了，元朝就是被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宽纵’给败亡的！‘宽纵’？哼！对贪官污吏宽纵，就是对咱大明的江山社稷残忍！对天下黎民百姓残忍！咱就是要用这猛药，把这烂透了的脓疮，彻底剜干净！”他猛地停步，转身，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你说伤及根本？那就伤！烂肉割掉，总好过全身溃烂！咱宁可这江山暂时无人可用，也绝不容忍一个蛀虫！”
刘伯温看着眼前这位杀伐决断、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帝王，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信念和燃烧的怒火，心中喟然长叹。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身去，白发垂落，遮住了眼中那一抹深沉的无奈与悲凉。
暖阁内，只剩下地龙燃烧的毕剥声，和朱元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窗外，夜色如墨，沉沉地压着整个紫禁城。皮场庙前那具新悬的“人皮草袋”，在凛冽的寒风中，兀自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嘎吱…嘎吱…”声，仿佛某种不祥的预言，在应天府上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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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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