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那间狭小、冰冷、散发着霉味的厢房的。皮场庙那浓烈的血腥和草药味仿佛粘稠的胶水,死死糊在他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木板门,身体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黑暗中,他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如同身处冰窟。
“药渣…药渣…”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蜡黄消瘦的脸,躺在昏暗的陋室草席上,盖着那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父亲,那个在县衙库房当了一辈子攒典(最低级吏员)的卑微男人,佝偻着背,蹲在墙角那只小小的泥炉前,守着那只缺了口的陶罐。罐子里翻滚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父亲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竹篾,一点点刮下罐壁上凝结的药渣——那是药性最浓的部分,半点都舍不得浪费。刮下的药渣,再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放在炉边温着,留着晚上再熬一遍……
“爹…娘…” 方砚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用牙齿传来的剧痛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嚎。
那张清单!那张该死的清单!
“药渣一包(约半斤)”
同样的分量!同样的珍惜!同样的……绝望!
那个被剥皮的户部主事刘文泰,他偷了一百七十两银子。这些钱去了哪里?除了那包药渣,清单上只有几件破衣烂衫!一百七十两!那是父亲做十辈子攒典也挣不到的钱!可那个主事,他家里,竟也只剩下了一包药渣!钱呢?钱去了哪里?是填了那个永远填不满的俸禄缺口?还是……落入了更深的漩涡?
方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比皮场庙的寒风更刺骨。他想起父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甘,断断续续地说:“砚儿…别…别沾钱粮…账…账本…会…会吃人…” 父亲不是贪官,他只是个连“官”字都够不着的微末小吏。他管着库房钥匙,却连一粒米都不敢动。可最后呢?库粮损耗“略超”了朝廷定下的成例,县令大人轻轻巧巧一句“失察”,父亲就被打了三十杖,革了职。本就贫病交加的身体雪上加霜,没熬过那个冬天。
账本会吃人。父亲用命告诉他的道理。
可现在,他方砚,这个因为算盘打得好才侥幸留下一条命的罪奴,却一头撞进了这吃人漩涡的最中心——皮场庙!还要去整理那些沾着人命的账本卷宗!
“呕……” 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方砚猛地扑向墙角那只破旧的木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他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那个叫郑屠的男人,那双深潭般死寂的眼睛,一定看到了他的失态!那个在皮场庙里如同死神化身的提刑官,他会怎么对付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会不会……下一个被吊在皮场庙门口的,就是自己这张塞满稻草的皮囊?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
皮场庙的阴影,并未随着夜幕降临而消散。那具新悬的“人皮草袋”在寒风中缓缓旋转的“嘎吱”声,如同鬼魅的低语,渗入应天府的千家万户。
西苑暖阁的灯火,却亮如白昼。
朱元璋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章,而是一份来自常熟县的密报。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手指用力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让侍立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心头一紧。
“好啊!好一个‘民拿贪官’!”朱元璋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杀意,“咱刚在应天府剥了一个户部主事的皮,挂起来给天下人看!这才几天?常熟县!常熟县那个顾英!就敢顶风作案!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淋尖踢斛’不够,还他娘的加了‘鼠耗’、‘雀耗’!真当咱朱元璋的刀是切豆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