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屠依旧沉默。他没有回答吴掌柜的问题,目光却缓缓移开,落在了吴掌柜身后那排巨大的药柜上。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尺子,沿着药柜一排排、一列列地丈量过去,最终,停在了药柜最顶层、最靠墙角、一个落满灰尘、写着“血竭(存底)”的小抽屉上。那抽屉的位置极其偏僻,显然极少开启。
“开那个。”郑屠抬手指向那个角落的抽屉,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吴掌柜顺着郑屠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虽然瞬间就恢复了正常。“客官好眼力,”他笑道,“那是存着些陈年血竭,药性燥烈,寻常方子极少用到,积了些灰。”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踮起脚,费力地去够那个高处的抽屉。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就在吴掌柜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抽屉拉环的刹那——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痛哼,骤然从吴掌柜口中发出!
他踮起的脚猛地一软,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的药渣撒了一地。
“噗通!”
沉重的躯体砸在柜台后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吴掌柜双目圆睁,眼球暴突,死死地盯着药铺布满蛛网的房梁。他的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缕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蜿蜒的小蛇,正缓缓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渗出,沿着灰白的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的砖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变故发生得太快!两名灰衣力士瞬间抢上前,一人探吴掌柜鼻息,一人警惕地扫视四周。探鼻息的力士抬头,对郑屠微微摇头。
死了。暴毙!
郑屠站在原地,一步未动。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目光,越过倒毙的吴掌柜,越过撒落一地的药渣,死死锁定在那个写着“血竭(存底)”的抽屉上。
药铺里死寂无声。浓烈的草药气味混合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阳光透过门板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光柱里漂浮的药粉尘埃,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郑屠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个高处的抽屉,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打开它。”
***
陈家庄,焦黑的田野边缘。
一堆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火焰跳跃着,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被点燃的,不是枯枝败叶,而是那块御赐的、沉重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义民”匾额!
朱漆在高温下迅速剥落、卷曲,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金粉镶嵌的“义民”两个大字,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如同两张痛苦嚎叫的脸孔,最终被浓烟和火焰彻底吞噬,化为乌有。
陈寿六站在火堆旁,脸上被跳跃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金算盘的紫檀木匣,匣盖紧闭。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燃烧的匾额,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被巨大悲痛和恨意烧灼后的死寂灰烬。御赐的绸缎被他胡乱踩在脚下,沾满了泥污。那白花花的一百两官银,散落在焦黑的泥地里,无人问津,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如同散落的死人骨头。
陈老实和几个远远观望、面黄肌瘦的村民,躲在倒塌的土墙后面,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焚烧御赐之物,这是诛九族的大罪!陈寿六疯了!他彻底疯了!
火堆旁,还摆放着两个破瓦罐。罐子里,是两捧混合着焦黑泥土的灰烬——那是他爹娘,连口薄棺都没有,就被草草焚化在这片被夺走、被焚毁的土地上。
火焰越烧越旺,匾额彻底化为焦炭,火势渐小。
陈寿六终于动了。他缓缓蹲下身,放下怀中的紫檀木匣。他没有打开匣子去看那把带血眼的金算盘。他伸出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抓起一把混合着爹娘骨灰的焦土,又抓起一把燃烧后滚烫的、带着余烬的匾额灰土。
滚烫的灰土灼烧着他的掌心,发出滋滋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气味。陈寿六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用力地将两把灰土在自己的掌心揉搓、混合!滚烫的灰烬、冰冷的骨灰、焦黑的泥土…在他掌心被粗暴地、充满恨意地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
爹娘的骨灰,和他亲手点燃的“义民”灰烬,在这片被盘剥、被掠夺、被焚烧的焦土之上,以一种最惨烈、最亵渎的方式,完成了最终的融合。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团污秽不堪、混杂着骨灰、灰烬、泥土和点点暗红血痂的烂泥。他低下头,张开嘴,如同最原始的野兽,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舔舐着掌心中那团象征着他所有痛苦、仇恨与毁灭的混合物!泥土的腥气、灰烬的焦糊味、骨灰的微尘感,还有皮肉灼伤的剧痛,混合成一种无法言喻的、地狱般的滋味,充斥着他的口腔,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一边舔舐,一边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口水、灰烬和血丝,顺着他肮脏的下巴流淌下来,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舔舐干净最后一点污秽,陈寿六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的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火焰!那不再是绝望,而是被彻底点燃的、不顾一切的复仇之火!
他不再看那堆渐渐熄灭的余烬,不再看散落一地的官银绸缎。他一把抓起地上的紫檀木匣,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武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罐爹娘的骨灰,又看了一眼远处村庄里隐约可见的王家和李家的房顶轮廓。
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大步流星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田野深处那片尚未完全散尽的晨雾之中。身影很快被浓雾吞没,消失不见。只留下身后一堆渐渐冷却的灰烬,两罐孤零零的骨灰,散落的白银,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焦黑的田野边缘,一片死寂。唯有风穿过焦禾的呜咽声,如同大地无声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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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