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车碾过最后一个水坑,言清秋的银白马尾狠狠甩在脸颊上。他按住发尾褪色的蓝丝带——那是爷爷卖山货换来的。书包侧袋里,皱巴巴的病例单还在里面躺着。
"小秋,爷爷今天又给你带啥好吃的啦?"
司机大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可如今,灶台前再也不会有爷爷等他回家的身影。
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发来消息:【少爷,我是郁箬,黑色迈巴赫S680,车停在南出站口。】
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用短信将他送走。"不必回来了",短短五个字,斩断了他与家的联系。
"同学,终点站到了。"
言清秋抓起书包,金属拉链刮过冻疮。银色长发掠过邻座女孩的目光,他低头避开,校服领口露出母亲编的红绳平安结,边缘早已磨得起毛。
出站口的风卷着银杏叶扑来。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远处,车窗映着灰沉的天色。
车门前,一位银发老人身着熨帖的制服,珍珠胸针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您是......郁姨?"言清秋攥紧书包带,看着对方眼角深刻的皱纹,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他跪在医院走廊的瓷砖上,额头重重磕在地面。"医生!求求你救救妈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滴在白大褂的裤脚。手术室的红灯刺目地亮着,哥哥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喊,而他的膝盖早已跪得失去知觉。
"大少爷。"郁箬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柔,伸手接过他的行李时,目光在书包补丁上多停留了一秒,"路上辛苦了。"
"谢、谢谢。"他慌忙后退半步,却被对方袖口传来的皂角香绊住脚步。这味道,和母亲生前抱着他时身上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车内飘来雪松香混着蛋糕甜香。
"这是小少爷特意准备的甜品。"郁箬递来保温杯,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言清秋的指尖,"还有姜茶,您小时候最爱喝的。"
他捧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颤抖着,看着护士将刚出生的弟弟抱走。而如今,从未谋面的弟弟,却记得他儿时的喜好。
"小少爷在书房等您。"后视镜里,郁箬的目光带着几分试探,"他......一直盼着您回来。"
车窗外,霓虹飞速后退。言清秋盯着杯口氤氲的热气,仿佛又看见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医生摇头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铁门缓缓开启,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言清秋攥紧书包带,银白马尾在风中凌乱。
紫藤花架下,影子晃动。
玻璃窗后,一抹黑色衣角闪过。
郁箬轻轻推开车门:"到家了,少爷。"
郁箬推开雕花木门时,铜质门环撞出清脆声响。
言清秋攥着书包带跟在身后,银白马尾随着雀跃的步伐轻轻晃动,橘色瞳孔在扫过满室胡桃木家具时泛起涟漪——天鹅绒窗帘半掩着落地窗,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唱片比乡下音像店的存货还要多三倍。
"小少爷的书房在东面。"郁箬指着走廊尽头,眼角皱纹里藏着笑意,"您先休息,有需要请您摇响床头铃。"
老人离开后,言清秋像只雀跃的蝴蝶般冲进房间。指尖掠过镶金边的相框、冰凉的地球仪,最后停在窗台边的玻璃罐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纸星星,和记忆里母亲藏在饼干盒底层的一模一样。
蹑手蹑脚地跑到书房确认朝寒雨不在后,言清秋悄悄溜出侧门。
潮湿的风裹着紫藤花香扑来,他被花园深处凉亭里的一抹黑白吸引。
漆面锃亮的三角钢琴静静立着,琴凳上搭着件黑色针织衫,衣角沾着几片新鲜的银杏叶。
琴盖掀起的瞬间,樟脑丸混着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言清秋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颤抖。母亲教他识谱的画面突然在脑海炸开。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像踩碎的玻璃,紧接着是慌乱的琶音。他越弹越快,直到手腕发酸,他回忆起母亲教他弹琴温柔的脸。
"够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言清秋浑身僵住,回头只见朝寒雨站在凉亭外,黑色发丝被露水沾湿,橘色瞳孔像淬了毒的冰。
他死死盯着琴键上言清秋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
"谁允许你碰我的琴?"朝寒雨缓步逼近,皮鞋碾过积水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猛地扣住言清秋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连最基本的指法都忘了,你到底是在弹琴,还是在折磨它?"
言清秋想要抽手,却被攥得更紧。朝寒雨身上的消毒水味混着雨水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想起手术室门口的漫长等待。
记忆与现实重叠,喉咙发紧却说不出话。
"言清秋。"朝寒雨盯着他,目光扫过言清秋凌乱的银马尾,"在那待傻了?连碰别人东西前要先问过都不懂?"
"松手。"言清秋的指甲掐进掌心,强撑着扬起下巴,"这是母亲的琴,我比你更有资格碰。"
朝寒雨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他带着言清秋的手指重重砸在琴键上:"看好了。"C大调音阶冰冷地流淌而出,每个音符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言清秋心上。
言清秋的耳垂渐渐发烫,余光瞥见朝寒雨睫毛下的阴影。他突然发现,弟弟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雨珠,在阳光下泛着暗色的光。
一个错音响起,朝寒雨瞬间按住琴键。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言清秋能清楚看到对方眼底压抑的怒火。
"废物。"朝寒雨甩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整理袖口,眼神像在看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下次再敢乱动,就把你的白发全剪了。"转身时,他身上的黑色针织衫扫过言清秋发烫的手背,只留下一片凉意。
雨丝斜斜地打在琴键上,言清秋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失落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却被他狠狠掐断。
他伸手拂去琴键上的露水,鼓着腮帮子道:"谁在乎你啊,自大的家伙。”
凉亭里的对峙随着暴雨停歇后,空气里依然残留着剑拔弩张的余韵。言清秋反复摩挲着手腕上被抓出的红痕,银白马尾垂落肩头,像一团散不开的云。朝寒雨转身离去时的脚步声,和琴键上未干的水渍一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暮色渐浓,外滩夜景映进雕花餐厅的落地窗,陆家嘴的霓虹在水晶吊灯下都失了颜色。言清秋盯着餐盘里煎得完美的和牛,银白马尾被烛光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朝寒雨坐在长桌另一端,刀叉切开牛排的动作优雅得近乎机械,黑色衬衫领口露出半截银色手链——正是今早教琴时晃过他眼前的那一条。
"乡下的教育水平,果然教不出像样的琴艺。"朝寒雨声音冷得像黄浦江的夜风,刀尖挑起一块肉,"连指法都错得离谱,倒是浪费了这架施坦威。"
言清秋攥紧汤匙,指节泛白。母亲教他弹琴时的画面突然刺入脑海——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还有被月光镀成银色的母亲的白发。
"有些人守着顶级的琴,却连悼念的勇气都没有。"他抬头时,橘色瞳孔映着吊灯的刺目,"锁在保险柜里的曲谱,和埋进土里没有区别”
这话出口的瞬间,整个餐厅陷入死寂,郁箬正在斟酒的手猛地一抖,红酒在白桌布上洇开深色血迹。
朝寒雨的指节骤然发白,却只是将刀叉轻轻搁在盘边:"有些东西,没资格碰就是没资格。"他起身时带起的风,将言清秋发梢扫得微微颤动。
"各位。"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父亲的声音像块冰砸在餐桌上。
言清秋下意识挺直脊背,余光瞥见父亲的目光扫过自己的白发,在与亡妻相似的轮廓上多停留了半秒,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又像在打量一件新出土的古董,虽有瑕疵,却暗藏价值。
继母晏祁端着骨瓷咖啡杯轻抿一口,暗红色美甲划过杯沿发出细微声响:"中考状元又如何?"她上下打量言清秋的银白长发,眼神里尽是嫌恶,"带着这种不入流的发色,还想进国际部?"
父亲转动着威士忌杯里的冰块,冰块碰撞声清脆:"你下周进集团旗下的国际高中,寒雨负责辅导你竞赛课程。他跳级进的高一,教你足够了。"
这话让言清秋拿汤匙的手顿了顿。橘色瞳孔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个浑身带刺的弟弟竟如此有那么大的能力,甚至比自己同级。
但很快,眼底又燃起熟悉的倔强光芒。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过是跳两级而已,没什么值得退缩的。
朝寒雨声音依旧冷淡:"言清秋连商务英语都没学过,拿什么参加竞赛。"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父亲放下酒杯,"从明天起,别再出什么岔子。"
言清秋盯着自己面前冷掉的汤,泛起的油花像极了父亲眼底算计的光。
十年前被抛弃时,他以为最痛的是被亲人放弃;现在才明白,更痛的是被当成随时可以利用的棋子。但那又如何?他在心里暗自发誓,就算是棋子,也要做最锋利的那一枚,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外滩的灯火在玻璃窗上晕成斑斓的光,言清秋倚着床头翻着从书房顺来的琴谱,银白长发垂落肩头。
忽然,门锁发出轻响,朝寒雨不知何时倚在门框,黑色睡袍松松系着,露出精致的锁骨。
“听说乡下人都喜欢吃这种廉价糖果。”朝寒雨晃着从言清秋书包顺来的草莓硬糖,漫不经心地剥开糖纸,“不知道哥哥的口味是不是和十年前一样土。”他缓步走近,将糖果抵在言清秋唇边,橘色瞳孔带着戏谑,“要不要哥哥张嘴尝尝?”
言清秋偏头躲开,耳尖泛红:“朝小少爷什么时候改行当流氓了?”
朝寒雨突然嗤笑一声,随手把糖果扔到地上,上前一步将人逼至床头。他伸手捏住言清秋的下巴,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装什么清高。”
言清秋被捏得生疼,却仍语气不善:“小少爷这是哪门子的发疯?”他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指,手腕却被朝寒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整个人被迫仰起头,银白长发散落枕间,在深色床品上炸开一片雪色。
朝寒雨低头逼近,薄荷混着红酒的气息喷在言清秋脸上:“装无辜的样子,倒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的拇指摩挲过言清秋紧绷的下颌线,指甲轻轻掐进皮肤,“当年也是这副表情,骗得所有人都觉得你可怜?”
“放开!”言清秋突然发力,两人重心不稳栽倒在床上。朝寒雨反应极快地撑住床头,黑色睡袍滑开半边,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疤痕。言清秋的视线不自觉被吸引。
“看够了?”朝寒雨冷笑,猛地扯住言清秋的长发将他拽起来。两人鼻尖几乎相触,言清秋能清楚看到对方眼底翻涌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记住,这里不是乡下。”朝寒雨松开手,任由言清秋跌回床上,“在朝家,你什么都不是。”
房门重重摔上的瞬间,言清秋摸着发烫的下巴坐起身。
很烦人。
深夜,雨丝轻轻敲打着玻璃。言清秋抱着白天落下的针织衫走向朝寒雨房间,却在拐角处顿住脚步。月光下,朝寒雨倚着阳台栏杆,指间夹着的香烟明明灭灭,苍白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抽烟对身体不好。”言清秋出声打破寂静。
朝寒雨缓缓转身,眼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他忽然勾起唇角,一步步逼近,在言清秋想要后退时,伸手扣住对方的后颈。
“哥哥这么关心我?”朝寒雨声音低沉,带着蛊惑的意味,“那哥哥也来试试?”
朝寒雨慢条斯理地吸了口烟,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心疼了?”他突然欺身上前,将人抵在冰凉的墙壁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香烟擦过言清秋泛红的唇瓣,“想要?”
柑橘混着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言清秋耳尖发烫,伸手去夺却被精准扣住手腕。
朝寒雨低头逼近,睫毛在眼下投出锋利的阴影:“小时候抢我糖,现在抢我烟?”他故意放缓语调,吐字时温热的气息扫过言清秋敏感的耳垂,“哥哥怎么还是这么贪心?”
言清秋挣扎的动作一顿,喉结不自然地滚动。就在他分神的刹那,朝寒雨突然倾身,带着辛辣味道的烟雾直直喷在他脸上。
酸涩感刺得眼眶发烫,模糊的视线里,弟弟勾起唇角的模样与记忆里软糯的孩童逐渐重叠,又在橘色瞳孔的冷光中碎成锋利的冰碴。
“滚。”朝寒雨松开手,将烟头碾灭在窗台,黑色睡袍扬起的弧度扫过言清秋发麻的手腕,“下次再敢多管闲事——”他转身时留下半句话,尾音消散在夜雨里,“就把你也熏成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