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与你相遇。
我是沐云澄,与乐阁的一名歌舞妓。
三岁那年,我被嗜赌成性的母亲卖给人贩子。在人贩子手中辗转两年后,又被转卖至与乐阁。六岁起跟随艺妓学艺,却因男儿身天生柔韧不足,被当作麻绳般反复揉搓拉扯。十三岁时名动京城,一位富商买下我的初夜,那晚不该被侵犯的地方遭受蹂躏,而我只能咬紧牙关默默抽泣——反抗的代价我太清楚,只会换来和小时候一样的遍体鳞伤。
十七岁那年,我遇见了你。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街上行人早已归家,阁中生意冷清。我正与阁中姐姐们闲谈,忽见老鸨探头进来:"云澄,维夏公主来此避雨,指名要见与乐阁的男头牌。好生伺候着,莫要丢了我的脸。"
“维夏公主?你可遇上棘手的主了。”
“云澄啊,待会上去嘴甜些,兴许能少吃些苦头。”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位姐姐走过来轻捏我的腰肢提醒道。
“维夏...公主是何许人也?”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轻轻拍开姐姐的手。
“从前一提歌舞,谁人不先想到维夏公主?如今却被你这么个小子抢了风头,人家岂能甘心?”
原来如此吗……
我提着一壶暖好的秋月白,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不敢露出一丝异样。轻轻推开门,屋内熏香缭绕,混着雨夜的湿气,在烛光下氤氲成一片朦胧。
那位传闻中的维夏公主,就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
她约莫二十出头,一袭桃红锦绣华服,衣摆如花瓣般铺展在榻上,金线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用一支琅琊掐丝点翠簪松松挽起几缕,余下的青丝如瀑垂落,衬得肌肤如雪。她微微阖着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薄唇如染丹砂,却看不出是喜是怒。
我怔在原地。
——这哪里像是来刁难人的?分明比阁里最当红的姐姐还要明艳三分。
“愣着做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却像一把薄刃,轻轻刮过耳畔,“与乐阁的头牌,连斟酒都不会?”
我连忙垂首,碎步上前,跪坐在她身侧的软垫上。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却仍稳稳执起酒壶,将温热的酒液倾入她面前的玉杯。
“公主恕罪。”我低声道,嗓音刻意放得柔顺,像是这些年早已驯服的姿态,“只是……未曾想过殿下这般天人之姿,一时晃了神。”
她轻笑一声,忽然伸手,微凉的指尖抬起我的下巴。
“这张嘴,倒比传闻中更甜。”她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眸色如深潭,映着跳动的烛火,竟让我无端想起幼时在暗巷里见过的野猫——优雅,却带着随时会挠人一爪子的危险。
“就是不知道……”她的拇指轻轻摩挲过我的唇瓣,力道不重,却让我脊背绷紧,“这甜言蜜语底下,藏着几分真心?”
我眨了眨眼,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角却勾起一抹温顺的笑。
“姐姐若喜欢……”我将声音放得极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她的指尖,“便是剖开看看也无妨。”
她的手指微微一顿。
我依旧笑着,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今日的天气:“云澄不过是个卑贱的男妓,死了……便死了。”
屋内霎时静得可怕,只有雨声敲打窗棂,和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一把刀,一寸寸刮过我的脸,似乎想从这副驯顺的皮囊下挖出什么。
“你倒是乖觉。”半晌,她忽然冷笑一声,指尖从我唇上撤离,转而端起那杯秋月白,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可你这副模样——”
酒液在杯中荡出琥珀色的光,映得她眸色幽深。
“装得太过,反倒无趣。”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出来了。
看出我温顺下的麻木,甜言里的自毁,甚至……这副任人宰割的姿态下,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挑衅。
她的指尖忽然收紧,玉杯中的酒液剧烈一晃,溅出几滴落在她锦绣华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你以为我是来折辱你的?”她声音低了下去,竟透出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我可不是他们口中善妒的妇人。”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刹那照亮她半边脸庞——那双眼里的锋利不知何时褪去,只剩下某种让我心脏发紧的东西。
像是羡慕,又像是悲哀。
“我只是……”她松开酒杯,任由它滚落榻上,酒液浸湿了昂贵的绸缎,“羡慕你啊。”
我怔住了。
“羡慕我?”喉咙干涩得发疼,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羡慕一个……被碾进泥里的玩物?”
她忽然伸手,却不是扇我耳光,而是用掌心轻轻贴住我的脸颊。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竟烫得我微微一颤。
“羡慕你虽困在这金丝笼里,”她的拇指擦过我眼下——那里并没有泪,可她的动作却温柔得可怕,“却还能用这副笑容当武器。”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羡慕你明明比我更不堪,却还留着……”
“选择去死的权利。”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我这才发现,她华服袖口下藏着几道淡色疤痕,像被什么利器划过,又被精致的脂粉勉强遮盖。
她的指尖还停在我脸颊,却像被火灼伤般突然收回。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她瞬间苍白的脸色。
“我不过是个棋子,岂能逃脱棋盘?”她低笑一声,袖口滑落,露出更多交错的淡色疤痕,“棋盘崩,棋子弃。”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我盯着她袖下的伤痕,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夜,我也曾用碎瓷片抵过手腕——却在最后关头松了手。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也没人在意。
“殿下说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云澄这样的蝼蚁,连当棋子的资格都......”
“你可以陪我一起吗?”
她突然打断我,手指攥住我的衣袖。锦绣衣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我本该拒绝的。
拒绝这个荒唐的请求,拒绝这双染着蔻丹却冰冷颤抖的手,拒绝她眼中那片和我如出一辙的、破碎的黑暗。
可当雷声再次滚过屋檐时,我听见自己说:
“好。”
这个字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让她瞳孔骤然紧缩。她手指一颤,松开了我的衣袖,像是没想到会得到应答。
多么可笑啊——
一个公主,一个妓子。两个被碾碎的灵魂,在这雨夜潮湿的角落里,竟找到了相同的裂缝。
“你......”她张了张嘴,忽然笑了。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冷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你知道我说的‘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我伸手抚上她的手腕,拇指摩挲过那些淡色的疤痕。
那些伤痕,我们都恰到好处的在相似的地方。
“知道。”我轻声说,“但殿下或许不知道——”抬起眼,直视她惊愕的目光:“被丢弃的棋子,有时比执棋者更清楚棋局的肮脏。”
“侍卫快追过来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谈论窗外的雨何时会停,唇角却勾起一抹锋利如刀的笑。指尖抚过案上玉杯的裂痕,忽然将杯子推落在地——
“啪!”
碎玉四溅的声响中,她抬眼看我:
“能帮我杀死他们吗?”
烛火在这一刻剧烈摇晃,照亮她眼底猩红的疯狂。远处隐约传来铁甲碰撞声,像死神逐渐逼近的脚步。
我望着地上那片尖锐的碎玉,想起六岁那年,我曾用同样的瓷片抵住过老鸨的咽喉。
“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刹那,窗外炸响的惊雷恰似天罚。那时我不知道,表面风平浪静的青羽国和柶国靠的正是一代又一代的和亲公主维持表面的平静,而我的随口答应……撕破了这假面。
我杀了一路,又狼狈地逃了一路。
刀锋卷了刃,袖口浸透了不知是谁的血。拐过熟悉的暗巷时,血腥味混着脂粉香扑面而来——竟又回到了与乐阁。
人群突然骚动。
一个戴着竹编斗笠的"公子"与我擦肩而过,青纱拂过我染血的手背,掌心赫然多了一块玉佩。
“抱歉。”
我浑身剧震。
那个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刀刃更锋利地剖开我的胸膛:
“我不想和亲——你代替我去吧。”
斗笠下露出半张熟悉的脸。她穿着我的衣裳,束着我的发式,腰间甚至配着与我相同的玉珏。远处火把如龙,追兵已至巷口。
我跌跌撞撞闯进与乐阁时,血已经浸透了前襟。
“杀、杀人了!”
曾经搂着我脖子调笑的姐姐们,此刻像见了恶鬼般四散奔逃。胭脂盒翻倒,殷红的粉末泼洒一地,像极了被我留在巷子里的那些尸体。
“云澄?是云澄吗?”有个姐姐壮着胆子举灯凑近,却在看清我面容的瞬间打翻了铜镜,旁边的酒杯随之倒下:“你不是——”
哐当!
地上积着的酒水映出我的脸。
——眉目依旧,却诡异地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媚。更可怕的是,左眼下一道朱砂痣,正与维夏公主一模一样。
那杯秋月白。
我突然想起她冰凉的指尖如何摩挲过我的唇,想起她执杯时小指微微翘起的弧度。酒液入喉的灼烧感,原来不止是酒精作祟。
恐惧像毒蛇般窜上脊背。
水洼中的“她”随着我的颤抖而晃动,胭脂混着血水在倒影里晕开,像一张正在融化的美人皮。我猛地捂住喉咙——
“这...这是......”
溢出口的竟是清泠泠的女声,惊惶之下更添三分凄婉。连我自己都被这声音吓住了,指尖深深掐入脖颈,仿佛要把藏在皮肉下的毒药抠出来。
“云澄?”阁主拨开人群走来,金镶玉的护甲挑起我的下巴。她眯着眼看了许久,忽然咯咯笑起来:“早听说南疆有‘移魂蛊’,没想到公主连这等禁药都弄得到......”冰凉的护甲滑过我眼角朱砂痣:“从今往后,你就是‘维夏’了。”
“来人,给‘维夏公主’好生打扮。”
阁主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狠狠刮过我的耳膜。她松开手,我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却被老鸨一把扶住——不,不是扶,是钳制。她枯瘦的手指如铁箍般扣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捧着那件华贵如枷锁的嫁衣。金线刺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凤凰的羽翼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飞出,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姐姐们战战兢兢地围上来,像一群受惊的雀鸟。有人打湿了帕子,轻轻擦拭我脸上的血痕。温水混着血水流下来,在铜盆里晕开一片淡红。
“别......”
我刚想躲开,一股浓郁的脂粉味猛地冲入鼻腔。那曾是我最熟悉的气味,如今却腥甜得令人作呕。胃里一阵翻涌,我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连嗅觉都背叛了我。
“哎呀,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老鸨假惺惺地拍着我的背,指甲却暗中掐进我的皮肉,“柶国的世子可不喜欢病恹恹的新娘。”
当初与我一同被卖进来的婉君姐姐,她追着花轿跑了三里路。
她发髻散乱,粗布鞋早就跑丢了,赤脚在官道的碎石上留下一串血脚印。我死死攥着轿帘,看着她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单薄的身子上,像只被雨打湿的纸鸢。
“阿澄——”
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我的本名。
我猛地探出身子,金丝掐花的护甲刮破了轿帘。正要对她摆手,却见一道银光从她胸口贯穿。
噗嗤。
血雾在阳光下竟然有些绚丽。那个总偷偷给我留桂花糕的姐姐,像片枯叶般轻飘飘落在尘土里。持刀的侍卫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甩了甩刀锋血珠便归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