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三月初七,惊蛰。
一道紫电劈开长安城阴沉的天际,雷声震得将军府屋檐下的青铜风铃叮当作响。沈知意跪在青石板上,雨水顺着她的脊梁骨往下淌,将月白色劲装浸得透湿。父亲沈巍的玄铁剑横在她面前,剑身上"忠烈千秋"四个铭文被雨滴敲打得铮铮作响。
"你再给为父说一遍?"沈巍的声音比剑锋还冷。
沈知意抬起头,雨水顺着她英气的眉毛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女儿不愿嫁裴家。"她一字一顿地说,"裴琰老贼克扣西北军饷,害得大哥战死沙场,如今还要我..."
"啪!"
玄铁剑鞘重重砸在她肩头,沈知意咬紧牙关没吭声。将军府的下人们跪了一地,老管家颤抖着捧来油纸伞,被沈巍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圣旨已下,由不得你任性!"沈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沈知意慌忙去扶,却被推开。她这才发现父亲鬓边新添的霜白——西北三年苦战,那个能单手降服烈马的镇国将军,终究是老了。
雨幕中传来马蹄声,一队金吾卫踏水而来。为首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麒麟纹玄甲上雨水飞溅。他在沈知意面前单膝跪地,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御前侍卫统领周子陵,她的青梅竹马。
"将军,边境急报。"周子陵的声音发紧,目光却忍不住往沈知意身上瞟,"突厥可汗亲率十万大军压境,陛下命您即刻进宫。"
沈巍接过军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他突然按住沈知意的肩膀:"听着,三日后你必须如期出阁。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裴家握着东南漕运命脉,若粮草再被卡住,西北三十万将士就得饿着肚子打仗!"
沈知意瞳孔骤缩。她想起去年冬天押送军粮时见过的那些士兵——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冻烂的脚上缠着破布,啃着掺沙的馍馍守在冰天雪地里。
"女儿...明白了。"她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再抬头时,父亲和周子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只有那柄玄铁剑插在她面前,剑穗上大哥编的平安结被雨水泡得发胀。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将军府就热闹起来。
"小姐,该开脸了。"全福夫人捧着五彩丝线,却被沈知意挥手屏退。她独自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一身大红嫁衣的自己。这嫁衣是宫里赏的云锦,金线绣的凤凰展翅欲飞,可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倒像是困在笼中的鸟。
"知意..."
熟悉的声音让沈知意指尖一颤。铜镜里映出周子陵的身影,他穿着当值的朝服,腰间却配着他们初见时那柄木剑。
"你怎么进来的?"沈知意猛地转身,嫁衣上的珍珠串哗啦作响。
周子陵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你最爱吃的杏仁佛手酥,最后一炉。"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求了御膳房张公公三天。"
沈知意接过点心,油纸还是温的。她想起十四岁那年,周子陵翻墙给她送点心摔断了腿,还硬说是练武伤的。纸包打开,点心却碎了大半——就像他们七年的情意。
"边境..."
"我知道。"沈知意打断他,"父亲昨夜进宫至今未归。"她突然抓住周子陵的手,"若有机会,帮我查查大哥战死的真相。裴琰递的那道折子,绝对有问题。"
周子陵反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一道新添的伤疤:"我以性命起誓。"他突然单膝跪地,解下木剑捧给她,"带着它。若裴煜那厮敢欺负你..."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子陵闪身躲入屏风后。全福夫人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入,沈知意迅速将木剑塞进嫁妆箱底层。
"哎哟新娘子怎么还没梳妆!"全福夫人惊呼,"裴家的迎亲队都到朱雀街了!"
沈知意任由她们摆布。绞脸时的疼痛,敷粉时的窒息,戴凤冠时的沉重——她都麻木地承受着。直到盖头落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胭脂掩盖了苍白,却遮不住眼中的寒意。
吉时到,喜乐震天。
沈知意被搀扶着走出闺阁,发现府中气氛诡异。下人们强颜欢笑,而本该送嫁的沈巍依然没有回来。代替父亲扶她上轿的是副将陈锋,他铠甲未卸,身上还带着血腥气。
"将军让我转告小姐,"陈锋压低声音,"记住沈家枪法的第七式。"
沈知意心头一震。沈家枪第七式"回马望月",是绝境中反败为胜的杀招。轿帘落下瞬间,她看见陈锋往她袖中塞了件硬物——是把三寸长的金错刀。
八抬大轿起行,沈知意掀开盖头打量这柄小刀。刀柄上刻着细小的突厥文,是大哥的遗物。她突然明白父亲为何不归——边境战事恐怕比想象的更危急,而这场婚礼,注定是场鸿门宴。
轿子突然停下,外面传来喧哗声。沈知意挑帘一看,迎亲队伍被拦在安业坊口——一队突厥商贩的马车翻了,羊皮袋子散落满地,露出里面的精铁箭头。
"让开!耽误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吗?"喜娘尖声呵斥。
商贩中一个戴毡帽的男子突然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轿中。沈知意浑身血液凝固——那是突厥左贤王麾下的猛将阿史那鲁!三年前就是他设伏害死了大哥。
金错刀在袖中发烫。沈知意刚要动作,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乌云踏雪马横插过来,马上之人玄色婚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裴大人!"喜娘如见救星。
沈知意第一次看清自己未来的夫君。裴煜比她想象的年轻,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如玉,唯眼角一颗泪痣平添阴郁。他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商贩",突然用突厥语说了句什么。阿史那鲁脸色大变,慌忙带着人退开。
队伍继续前行,沈知意却如坠冰窟。裴煜会突厥语?还与阿史那鲁相识?她攥紧金错刀,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份密报——朝中有人私通突厥。难道...
"落轿——"
尖利的唱喝打断她的思绪。轿帘掀开,裴府朱红色的大门像张血盆大口。沈知意深吸一口气,自己迈出轿门,没接裴煜伸来的手。她听见周围宾客的抽气声,盖头下的唇角勾起冷笑。
喜堂上红烛高烧,沈知意透过盖头下沿,看见那双云纹锦靴始终离她三步远。礼官高唱"一拜天地",她却像根钉子似的站在原地。
"少夫人?"喜娘急得去扯她袖子。
满堂寂静中,裴煜的声音如毒蛇游进她耳中:"沈小姐今日不拜,明日沈将军在西北的粮草..."话只说半句,却比刀剑更利。
沈知意指甲掐进掌心。她缓缓屈膝,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的脆响,像是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拜完堂,她被送入洞房。待众人退去,沈知意一把扯下盖头,正对上裴煜审视的目光。他倚在雕花拔步床边,手里把玩着那把金错刀——不知何时从她袖中摸走的。
"沈家女的见面礼,果然别致。"裴煜指尖轻抚刀刃,血珠顺着冷铁滚落,"可惜跟错了主人。"
沈知意突然出手去夺,却被他反扣住手腕按在床柱上。两人鼻尖几乎相贴,她闻到他身上沉水香里混着一丝血腥气。
"约法三章。"裴煜贴着她耳畔低语,气息冷得像塞外的风,"第一,在裴府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第二,不得干预我任何事务;第三..."他忽然掐住她下巴,"别想着找你那周统领,否则我让周家绝后。"
沈知意猛地抬膝顶向他胯间,裴煜闪身避开,却还是被擦到了大腿。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冷笑:"果然是将门虎女。"说着将金错刀钉入床柱,"睡吧,明日还要进宫谢恩。"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沈知意和衣躺在拔步床最里侧,听着外间罗汉榻上裴煜均匀的呼吸声。她悄悄摸向发髻中的银簪——全福夫人梳头时,她藏了这个。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响,沈知意盯着床顶的百子千孙帐,眼泪无声地流进鬓发。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远处隐约传来战鼓声,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沈知意握紧银簪,在床板上悄悄刻下一道痕——这是她在裴府的第一夜,也是复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