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声,裴煜便睁开了眼睛。
罗汉榻上铺的锦被纹丝未乱,仿佛根本没人躺过。他侧耳倾听里间拔步床上的动静——沈知意的呼吸声轻而均匀,但每隔三十息就会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装睡。
裴煜无声地勾起嘴角。他轻巧地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像只夜行的黑豹。月光从雕花窗棂间漏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颗泪痣在暗处显得愈发幽深。
里间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响。
裴煜的脚步顿住了。他太熟悉这种声音——机括转动的声响。沈家女儿果然没让他失望,才第一夜就亮出了爪子。他故意加重脚步走向屏风后的净房,果然听见床幔被急速掀动的窸窣声。
净房的铜镜映出他讥诮的表情。镜中人解开婚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三寸长的疤痕——这是去年冬天在陇右道追查军饷案时中的箭伤。当时箭头上淬了毒,他高烧三日,梦里全是沈巍女儿策马挽弓的身影。
多讽刺。如今那身影就躺在他寝房的拔步床上,袖里恐怕还藏着能要人命的东西。
裴煜故意在净房多停留了片刻。再出来时,他手里多了盏昏黄的羊角灯。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拉长得像个鬼魅。他看见拔步床的纱帐微微颤动,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夫人还没睡?"裴煜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意。
没有回应。但床幔的颤动停止了。
裴煜举灯走到拔步床前,用灯杆轻轻挑起纱帐。沈知意背对着他蜷缩在锦被里,嫁衣的红袖露在外面,像一摊血。她发间的珠钗已经卸下,青丝铺了满枕,其中一缕缠在脖颈上,衬得那截肌肤白得晃眼。
"既然醒了,不如说说话。"裴煜在床沿坐下,感觉到被褥下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故意俯身,沉水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春宵一刻值千金..."
寒光乍现。
一柄银簪抵在他喉结上,簪尖已经刺破皮肤,沁出一粒血珠。沈知意不知何时翻过身来,那双杏眼里哪有半分睡意,清亮得像是淬了冰。
"裴公子。"她声音很轻,手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减,"我不习惯与人同榻。"
裴煜低笑出声,喉结震动间又往簪尖送了几分:"巧了,我也是。"他突然出手扣住她手腕,拇指精准按在脉门上。沈知意整条手臂顿时酸麻,银簪当啷落地。
两人在锦被间过了七八招。沈知意招式凌厉,奈何嫁衣繁琐,到底被裴煜反剪双手按在枕上。他的膝盖压住她后腰,这个姿势让沈知意羞愤欲死。
"沈家枪练得不错。"裴煜在她耳边轻语,呼吸拂过她耳垂,"可惜床笫之间施展不开。"说着突然松手翻身下床,速度快得像阵风。
沈知意立刻抓起床头的瓷枕砸过去。裴煜头也不回地反手接住,将瓷枕轻轻放在案几上:"御赐的邢窑白瓷,摔了要掉脑袋的。"
他走回外间,从袖中取出方才从沈知意枕下摸出的物件——一把三寸长的金错刀,正是白天那把她藏在嫁妆箱里的凶器。刀柄上的突厥文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阿史那部的图腾。"裴煜用指尖摩挲那些纹路,"你大哥死前,应该见过这把刀。"
沈知意猛地僵住。她赤足跳下床,嫁衣下摆缠在脚踝上险些绊倒:"你怎么知道?!"
裴煜却转身走向多宝阁,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文书扔给她。沈知意展开一看,是大哥阵亡那日的战报抄本,上面赫然盖着兵部朱印。
"三月初七,沈明烈率轻骑追击突厥残部,中伏于黑石峡。敌首阿史那鲁持金错刀斩其右臂......"
沈知意的手开始发抖。这些细节连父亲都不知道,兵部战报上只简单写着"力战而亡"。
"这份战报......"
"是我改的。"裴煜漫不经心地倒了杯冷茶,"原版写着你大哥被俘三日,受尽酷刑才死。沈将军当时正带兵突围,看到这个会怎样?"
沈知意眼前浮现父亲斑白的鬓角。她突然明白为何这半年父亲咳血越来越严重——那是郁结于心。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警惕地盯着裴煜。
年轻侍郎的侧脸在灯下半明半暗:"让你知道,我要害沈家不必用联姻这么麻烦的手段。"他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
沈知意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裴煜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下。血腥气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混着沉水香,形成一种诡异的暖意。
"你有伤?"沈知意皱眉。
裴煜没回答,只是突然扯开自己衣领。沈知意倒吸一口冷气——他心口处缠着厚厚的白布,已经被血浸透大半。
"昨夜在延康坊截杀突厥探子留下的。"裴煜系好衣带,"你父亲在西北拼命,长安城里想断他后路的人可不少。"
沈知意脑中闪过白天遇到的阿史那鲁。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些精铁箭头......"
"是送往陇右的。"裴煜冷笑,"你未来的公公,我的好父亲,正忙着给突厥人送兵器呢。"
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裴煜突然身形一晃,扶住桌角才没倒下。沈知意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扶住他胳膊。触手一片湿冷,这人竟一直在发烧。
"你......"
"别声张。"裴煜甩开她的手,"明日卯时三刻要进宫谢恩,睡吧。"
沈知意看着他慢慢走回罗汉榻,背影挺拔得像杆枪。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榻上冷,你......"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裴煜回头看她,眼角那颗泪痣在灯下显得妖异:"沈小姐,我们不是真夫妻。"他吹灭蜡烛,"记住这点对大家都好。"
黑暗笼罩下来。沈知意回到拔步床上,盯着床顶的承尘发呆。裴煜的话像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她先前的认知。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大哥的死、父亲的重病、乃至这场突如其来的联姻,背后都藏着更深的阴谋。
五更天时,沈知意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朦胧中似乎有人给她掖了被角,手指擦过她脸颊时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她想睁眼,却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傻姑娘......"
卯时二刻,青杏捧着洗脸水进来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打翻铜盆。
她家小姐和衣睡在拔步床上,而那位传闻中狠辣无情的姑爷居然蜷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玄色中衣领口还沾着可疑的血迹。更惊人的是,小姐枕边放着块湿帕子,而姑爷手里攥着半截撕破的衣袖——看花纹分明是小姐的嫁衣。
"出去。"
冰冷的声音吓得青杏一哆嗦。裴煜不知何时醒了,那双眼睛清亮得吓人,哪有半分睡意。小丫鬟慌忙退下,临走时瞥见自家小姐突然翻身而起,手中银光一闪——
"叮"的一声,银簪钉在门框上,离她鼻尖只有半寸。
"早啊青杏。"沈知意伸着懒腰从床上下来,好像刚才差点杀了自己贴身丫鬟的不是她,"水放下,我自己来。"
青杏连滚带爬地逃出去后,沈知意才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她走到门边拔下银簪,发现尖端泛着诡异的蓝色。
"有人下毒。"她看向裴煜。
年轻侍郎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系玉带。闻言头也不抬:"昨晚的合卺酒。"他指了指角落的银壶,"我换了。"
沈知意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若非裴煜警觉,此刻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谁......"
"我父亲,你父亲,或者宫里那位。"裴煜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谁知道呢。"他走到沈知意面前,突然伸手抚上她发髻,"别动。"
沈知意僵在原地。裴煜从她鬓角取下一枚极小的金箔花钿,放在掌心轻轻一捻,花钿竟展开成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
"西域金蝉纱。"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沈将军连这个都给你了。"
沈知意抿唇不语。这是父亲给她的保命符,藏在嫁妆最底层的箱子里,昨夜她趁裴煜"熟睡"时取出来的。
裴煜突然握住她手腕,将那片金蝉纱塞回她掌心:"藏好了。今日进宫,用得上。"
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少爷,少夫人,车马备好了。"
裴煜最后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头一颤。他低声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跟紧我。"
沈知意下意识点头,等反应过来时,裴煜已经大步走出房门。晨光给他挺拔的背影镀了层金边,恍惚间竟有几分像她战死的大哥。
"见鬼......"沈知意喃喃自语,将金蝉纱藏进袖中。她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罗汉榻前掀开被褥——褥子上赫然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个疯子。她咬住下唇。伤成这样还敢跟她过招?
镜中的新妇凤冠霞帔,端庄明艳。沈知意对着铜镜练习微笑,直到那笑容看不出半分破绽。镜中人唇红齿白,谁能想到她袖中藏着杀器,心里揣着仇恨?
"少夫人。"青杏战战兢兢地进来,"周统领在府外等您。"
沈知意的手一抖,口脂画歪了嘴角。她急忙用帕子擦去,却听身后传来裴煜冰冷的声音:
"告诉他,我的夫人,不劳外人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