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弦归

《待弦归》

墨点惊鸿入朱寒 烛剪西窗两影单

紫伞未张雪已满 素舟邀月渡关山

风卷庭松千堆玉 炭煨新火一室丹

雪声沸 旧斋松雪淬新弦

【素笺承墨待清风】

京城西郊，栖梧书院。素世掌此院经年，清冷自持如院中古柏。一日检视新进学子名录，指尖停于一纸字迹——笔锋跳脱，撇捺如飞燕掠波，名“千早爱音”。她提笔蘸朱砂，圈了名字，墨点微洇，似惊破静水。

【墨池惊燕飞】

爱音入书院那日，搅动满院清寂。广袖长衫竟被她穿出几分不羁，当众质疑老夫子引经之谬，引经据典反证得对方哑然。素世立于廊下竹影深处，听那清亮嗓音穿透蝉鸣，指尖无意识捻过一枚青玉镇纸，冰冷中透出奇异的沉实。她目光扫过少年张扬眉宇，只道：“学舍西北角，尚有清静处，好生读书。”

【寒窗烛泪映双影】

秋试将近，素世掌灯巡夜。至西北角那简陋斋舍窗下，却见灯火通明。爱音伏案苦读，桌上摊满写秃的笔、揉皱的纸稿。素世立窗外良久，夜露沾湿衣襟。次日，斋舍案头悄然多了一卷素世亲手批注的《策论精要》，旧纸泛黄，字迹端雅内敛。爱音指腹摩挲纸页边缘，墨香清凛，如那人衣上熏过冷松的气息。

【金榜裂阙风云起】

放榜日，栖梧书院独占鳌头，首名赫然是千早爱音。然礼部来人传旨，称爱音籍贯存疑，有碍仕进清名，需彻查。书院的春风顷刻凝霜。素世闭门一日，案头堆满故旧书信。暮色四合时，她提笔，以栖梧书院山长印信为凭，亲书一纸《保书》，细述爱音苦读躬行种种，墨迹沉甸甸如铁，压住风言风语：“栖梧之人，风骨自证。流言蜚语，不抵此墨一寸重。”

【素琴无弦待知音】

风波暂歇，素世染恙。爱音叩开素世独居的“守静斋”，抱来自家祖传一张无名古琴：“学生愚钝，闻此空琴可养心，特借山长。”素世久病苍白的面容映着琴身温润木色，指腹拂过冰凉弦柱空位，似抚过一段未启之音。斋内药香与琴木幽香缠绕时，素世低声道：“琴……尚缺一弦。”爱音眸光流转：“无弦非缺，待遇知音，自生天籁。”

【烟水渡舟分燕影】

边关战起，急需能员。一道特旨破格召爱音赴北疆幕府参赞军务。饯别宴散，书院荷塘残梗横斜。素世递过一柄紫竹油伞：“北地风沙大。”伞柄微凉，刻着小小“栖梧”二字。爱音未接，只凝视素世被月光洗白的侧影：“伞撑一人稍寂寥。山长若得空，可愿……同观塞上雪？”塘中枯荷在风里轻响，似应和。素世不语，将伞推入爱音怀中，指尖短暂相触，旋即收回袖中，只余一句：“平安信，莫吝笔墨。”

【墨城冰河连星槎】

三载春秋，边报与私信同抵栖梧。素世案头一方水盂，镇着一摞爱音手书：有墨渍点染的边境河山草图，也有蝇头小楷写尽风霜。一日，信使送至一封未漆封的素笺，展开仅一幅墨画——寒江孤寂处，一叶扁舟泊雪岸，舟尾人影清瘦，举盏邀对岸山峦灯火。素世凝视图卷半晌，取笔在舟畔留白处细细勾出另一倚栏侧影，收笔时轻叹：“墨舟载雪……太重了。”当夜，她将辞去山长之位的奏疏并一张调任北疆督学的荐信火漆封好。

【松雪同扫旧庭阶】

又是一个初雪日。“守静斋”阶前积雪皑皑。木门吱呀轻启，裹着厚厚裘氅的身影迈入，带进一股清冽寒气与风雪气息。斋内药香依旧，素世伏案小憩，身上搭着半旧的薄毯。爱音静立门前，抖落肩头雪花，摘下沾雪的皮帽，露出眉目间沉淀的沉稳，唯独眼眸依旧清澈。

她轻步走近，见素世案头摊开的，正是当年那张无弦古琴图谱。一侧搁着副刚削斫好的琴轸与丝弦。爱音眼中暖意流淌，无声解下自己随身那柄刻着“栖梧”的紫竹伞，悄然置于门边。

动作虽轻，素世已醒，抬眼看来。两相无言片刻，唯炭火毕剥轻响。

爱音唇角微扬，先开了口，声音因寒气微哑，却清晰熨帖：“塞上雪太大，伞……撑不稳。”她目光落在素世略显单薄的肩头，似随意又郑重，“新制的北地炭薪倒耐烧些，学生……带来几车，堆在书院后廊。”

素世的目光扫过她肩头残雪，最终落回爱音脸上，从她眼中看到了塞北的风沙、墨城的寒星，与此刻温热的回归。素世没应炭薪之事，只淡淡道：“那琴……还缺几缕松雪煮泉，方可上弦。”

爱音笑意更深，解下氅衣随手搭在椅背，行至案边，捻起一枚琴轸：“松雪易得。”她拿起铜壶，走向屋角小火炉，“煮泉，学生如今倒是熟稔。”炉火映亮她挽袖执壶的手指关节，稳健熟稔。

素世看着那专注煮水的背影，火光照出她肩颈流畅而坚韧的线条，塞北风霜未曾磨灭飞扬跳脱，反镌刻进深邃从容。案上烛花轻爆，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两人一坐一立的影子温柔地叠印在满壁书卷之上。

窗外雪落无声，斋内药香、炭火气、雪水的清冽与未及调和的丝弦木香奇异相融。无需更多言语，旧斋与新岁，松雪与墨痕，风霜归来的剑戟与等待淬炼的琴音，此刻俱在此间，静待那第一声新弦颤音。

旧斋待新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