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溆言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时,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糊糊摸到手机,发现才五点半,翻个身想再睡会儿,却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饭香。
等她洗漱完推开房门,晨雾还未散尽。小院东侧的厨房亮着灯,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赵雪林正往锅里打鸡蛋,秦伟阳站在一旁切葱花,案板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溆言起来啦?”赵雪林抬头看到她,隔着窗户招手,“快去洗漱,饭快好了。”
秦伟阳转头笑笑:“昨晚睡得好吗?村里晚上安静,有些人反而不习惯。”
程溆言点点头,发现秦伟阳左手腕上戴着条褪色的红绳,和昨天赵雪林发髻上的皮绳是同款。
厨房里,赵雪林麻利地翻动着锅铲。灶台边摆着几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切好的腌萝卜和酱黄瓜,看色泽像是自家腌的。
“雪林姐起这么早做饭?”程溆言有些过意不去。
“习惯了。”赵雪林把煎蛋盛进盘子,“最近我放假,正好过来帮你们安顿。”她说着突然压低声音,“伟阳煮粥总糊锅,我得盯着。”
秦伟阳假装没听见,端着葱花碗往外走:“梁杰昊起了吗?”
正说着,最里间的门开了。梁杰昊已经穿戴整齐,连鞋带都系得一丝不苟。看到厨房的热闹场景,他明显怔了怔。
“来得正好。”秦伟阳把葱花撒进粥锅,“尝尝我们特色的酱茄子,雪林特意从家里带来的。”
晨光渐亮,四人围坐在院里的石桌旁。程溆言发现梁杰昊面前摆了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赵雪林顺着她的目光笑道:“昨晚整理行李时看到杰昊带茶具,今早特地烧了山泉水。”
“今天先去村委会开会。”秦伟阳剥着鸡蛋说,“李主任要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混着谁家公鸡的打鸣。程溆言咬了口煎蛋,发现边缘焦脆得恰到好处,和妈妈做的一模一样。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飘着茶叶的味道,墙上贴着褪色的《村民公约》。李刚前站在手绘的村地图前,用旱烟杆敲了敲几个重点位置。
“咱们村拢共六十八户,重点贫困户都在图上标红了。”他吐着烟圈,烟杆点向村东头,“老季家,季军冠两口子带着闺女过。他家闺女季楠楠,就是嫁到老李家那个,去年刚添了孙子。”
程溆言快速记着笔记,发现梁杰昊在笔记本上画了张关系图。秦伟阳突然提问:“季家的主要收入来源是?”
“种玉米呗!”李刚前嗤笑一声,“季军冠那倔驴,非守着二十亩薄田不肯流转。”烟杆又划向村西头,“老刘家倒是精明,刘强把地都包出去了,现在全家在镇上开五金店。”
季军冠点点头:“我老伴李淑芬,闺女季楠楠嫁到李家了,女婿叫李新胜。”
程溆言默默记下名字,突然意识到什么:“李新胜……是不是老李家的儿子?”
“对喽!”李刚前拍拍大腿,“老李家,李志军,他媳妇何兰,儿子就是李新胜,跟季楠楠是两口子!”
梁杰昊突然开口:“所以季楠楠的丈夫,是李志军的儿子?”
“没错!”李刚前咧嘴笑了,“咱们村就这几十户人家,转来转去都是亲戚。”
他接着介绍:“村西头老刘家,刘强,他媳妇陈淑素,闺女刘全瑶嫁给了老杨家的杨雷。”
程溆言听得有点晕,但很快理清了关系刘全瑶的丈夫杨雷,是杨乾有和关素庆的儿子。
“再就是我家。”李刚前语气突然淡了些,“我儿子李晨阳你们见过了,前妻陆玲现在是老孙家的媳妇。”
秦伟阳适时插话:“孙峰家情况比较特殊,他前妻赵春华病逝了,现在的妻子是陆玲,孙胜南是赵春华的女儿。”
“孙胜南嫁给了老华家的华盛博。”李刚前补充道,“华丛有和王淑德的儿子。”
随着李刚前的介绍,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逐渐清晰:
李新胜(老李家儿子)娶了季楠楠(老季家女儿)
杨雷(老杨家儿子)娶了刘全瑶(老刘家女儿)
华盛博(老华家儿子)娶了孙胜南(孙峰与前妻赵春华之女)
李晨阳突然推门进来,怀里抱着摞材料:“爹,扶贫补贴名单核对好了。”
“没看见开会呢?”李刚前皱眉,“放桌上就行。”
程溆言注意到,李晨阳放文件时刻意绕开了陆玲的座位。而坐在角落的孙峰,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杯身上映出陆玲和后排妇女们说笑的侧影。
“最棘手的是老华家。”李刚前突然提高音量,烟杆重重戳在地图边缘,“华丛有瘫了三年,全靠老伴王淑德采山货撑着。偏生他家儿媳妇孙胜南——”他瞥了眼孙峰,“去年查出尿毒症。”
会议室突然安静。梁杰昊的笔尖在“华家”旁边画了个星号,墨水洇透了纸背。
程溆言和梁杰昊坐在村委会的木凳上,对面是李刚前和秦伟阳。桌上摊着一份《扶贫猪养殖申请表》,程溆言正在认真填写。
“四十头猪?”李刚前摸着下巴,眉头微皱,“数量不小啊,你们想好分给谁家了吗?”
梁杰昊翻开笔记本:“我们初步考察了村里的情况,建议优先分给五户:老季家、老刘家、老李家、孙家和老杨家。”
程溆言补充道:“这几户要么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要么有富余劳动力,适合发展养殖。”
李刚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问:“那我家呢?”
办公室瞬间安静。秦伟阳轻咳一声:“李主任家条件在村里算中上,按政策应该优先照顾更困难的……”
“我儿子李晨阳还没成家呢!”李刚前突然提高嗓门,“现在年轻人结婚不得准备彩礼?养猪增收不是正好?”
程溆言和梁杰昊对视一眼。梁杰昊平静地说:“李主任,扶贫资源有限,如果村干部带头占指标,群众会有意见。”
李刚前脸色沉了下来。
中午,程溆言和梁杰昊在树下啃着面包,远远看见李晨阳骑着摩托车过来。
“听说你们要发扶贫猪?”他跳下车,笑嘻嘻地凑过来,“给我家留两头呗!”
程溆言无奈:“你爸早上已经提过了……”
“别理他!”李晨阳摆摆手,“他就爱占小便宜。其实—”他压低声音,“我家后院根本养不了猪。”
梁杰昊挑眉:“那你爸还坚持要?”
李晨阳耸耸肩:“面子问题呗。你们按规矩办,我帮你们做他工作!”说完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开走了。
程溆言提着一篮鸡蛋,梁杰昊拎着两袋橘子,站在老华家的红砖院门前。院子里,一个年轻女人正弯腰喂鸡,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是孙胜南。
“孙姐!”程溆言笑着打招呼,“我们来看看您。”
孙胜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意外:“哎呀,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老华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晾衣绳上晒着几件旧衣裳。华盛博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修理到一半的锄头:“来客人了?”
“这是村里新来的扶贫干部。”孙胜南介绍道,又转向程溆言和梁杰昊,“这是我丈夫华丛博,平时在镇上农机站干活。”
华盛博憨厚地笑了笑,转身去倒茶。程溆言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有点跛。
孙胜南用抹布擦了擦木桌,摆上瓜子:“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别见怪。”
“孙姐别客气。”程溆言把鸡蛋和水果放在桌上,“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您家的情况。”
梁杰昊翻开笔记本:“听说您母亲是赵春华女士?”
孙胜南动作一顿,声音轻了些:“嗯,我妈在我十六岁时病逝的。后来我爸娶了陆姨……就是现在的妇女主任陆玲。”
华盛博端着茶进来,接话道:“胜南跟陆姨处得挺好,就是李晨阳那小子……”他看了眼妻子,没再说下去。
程溆言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转移话题:“华大哥的腿是?”
“去年修拖拉机时砸的。”华盛博摆摆手,“不碍事,就是干重活慢点。”
孙胜南眼眶突然红了:“本来家里就靠他这点手艺活,现在……”
梁杰昊合上笔记本:“村里正在申报产业扶贫项目,可以考虑给华大哥配个小型农机维修铺。”
华盛博眼睛一亮:“真能成?”
“我们尽力。”程溆言认真地说。
离开时,孙胜南硬塞给他们一包晒干的野山菌。走到村口,程溆言突然问:“你觉得李晨阳和他继姐关系不好?”
梁杰昊望着远处的山:“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崎岖的村路上。
夕阳西斜,程溆言和梁杰昊踩着田埂小路来到季家。低矮的土坯房前,季军冠正蹲在门槛上磨镰刀,见他们来了,连忙站起身,在裤子上蹭了蹭手。
“季叔,我们来看看您和李婶。”程溆言笑着递上鸡蛋和橘子。
季军冠黝黑的脸上露出局促的笑:“来就来,带啥东西……”他扭头朝屋里喊,“淑芬!干部来了!”
李淑芬撩开布门帘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看样子正在和面。她比季军冠瘦小许多,背有些佝偻,但眼睛很亮:“快进屋坐!正好蒸馒头呢。”
昏暗的屋子里,唯一的电器是吊在房梁下的灯泡。土炕上堆着缝了一半的棉被,墙上贴着已经泛黄的季楠楠结婚照——新娘穿着粉红套装,新郎李新胜的西装明显大了一号。
“楠楠嫁得近,就在村西头老李家。”李淑芬用抹布擦了擦炕沿,“新胜那孩子实诚,就是……”她看了眼丈夫,没往下说。
梁杰昊注意到墙角的药罐:“家里有人生病?”
季军冠叹了口气:“老婆子风湿腿,下雨天就下不了炕。”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村里要发扶贫猪?”
程溆言点头:“您家符合条件,首批就能分到。”
老两口对视一眼,李淑芬突然抓住程溆言的手:“闺女,能换成年猪崽不?老母猪要配种还得花钱……”
梁杰昊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我们可以调整品种比例。”
程溆言和梁杰昊推开院门时,赵雪林正端着热气腾腾的炖菜从厨房出来。院子里点着防蚊的马灯,昏黄的光晕下,秦伟阳疲惫地靠在石凳上,领带松了一半,公文包随意地搁在脚边。
“回来啦?”赵雪林朝他们笑了笑,“快去洗手,饭刚做好。”
梁杰昊默默去厨房拿碗筷,秦伟阳则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沙哑:“跑了一天县政府,嘴皮子都磨破了。”
四人围坐在石桌旁,秦伟阳夹了块豆腐,边吃边说:“扶贫猪的资金批下来了,但只有三十头的额度。”
“少了十头?”程溆言皱眉,“那季家、华家这些重点户……”
“我跟县长据理力争了。”秦伟阳放下筷子,从公文包抽出文件,“不过换来个好消息,县里同意把李家村纳入明年的庭院经济试点。”
梁杰昊突然抬头:“包括小型农机维修?”
“对!华盛博的铺子有戏了。”秦伟阳笑着看向程溆言,“多亏你做的调研报告,县长特别夸了数据扎实。”
赵雪林给丈夫盛了碗汤,轻声问:“李主任那边……”
秦伟阳笑容淡了些:“他想要的两头猪,最后还是加进去了。”见程溆言要说话,他摆摆手,“平衡之道。不过庭院经济的名额,我坚持给了孙胜南家。”
夜风拂过院子,带来远处稻田的湿润气息。梁杰昊忽然开口:“季家今天提出想要成年猪崽。”
“这个好解决。”赵雪林接话,“我娘家村里有养殖场,可以按成本价调剂几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