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秋的上海,空气里浮动着清冽微甜的桂花香,像是被霜冻过,格外冷冽又缠绵。
夕阳熔金,慷慨地泼洒在外白渡桥钢铁的骨架上,映出一地斑驳细碎的光。
何书桓臂弯里小心地圈着依萍。她穿了件簇新的浅樱色织锦旗袍,裹着雪白的狐毛镶边坎肩,小腹处已有了圆润可喜的弧度,像揣着个甜暖的秘密。他把她往身侧带了带,力道轻得像拂开一片花瓣,目光却警惕地逡巡着身畔擦过的人力车夫和报童。
何书桓“走慢点,当心脚下”
他低声嘱咐,嗓音润泽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
依萍微微扬起下巴,阳光亲吻着她乌亮卷曲的发梢和光洁饱满的额头,眼角眉梢染着从前罕有的柔软甜意,像冰河初融。她浅浅应了声:
依萍“嗯~”
手指却下意识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另一只手与他十指交扣,稳稳地落在他的臂弯,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可供停靠的支点。
桥的另一端,陡然爆开一阵几乎称得上欢天喜地的喧哗。
杜飞“欸!我的伞!伞——!”
是杜飞。他正狼狈地追逐一柄被骤然转强的秋风卷得滴溜溜乱转的油纸伞。那伞像是故意捉弄人,堪堪擦着他的指尖又忽高忽低地飘开。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记者卡其布风衣下摆被风高高掀起,露出了里面不太匹配的毛衣边角。他身后跟着的陆如萍,正捂嘴笑着看他的窘态。她穿了件湖水蓝的薄呢大衣,身形依旧纤柔,乌黑的秀发温顺地垂在肩头,颈间松松系着米白色围巾,整个人如同一朵沾着清露的栀子花,娴静美好。她快走几步,伸手轻轻揪住杜飞后心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风衣。
如萍“杜飞,别追啦,那伞真要跑远啦!”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尾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杜飞堪堪刹住脚步,抹了一把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喘了口气,对着那终于翻了个筋斗落进桥下浑浊黄浦江里的伞“哀悼”地看了一眼,才转身望向如萍,咧嘴一笑,那笑容干净得没一丝杂质。
杜飞“哎,罢了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他拍拍口袋,像是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杜飞“老婆做的爱心暖怀表还在呢,这趟差跑得值!”
话音未落,他和如萍都看见了桥对面的依萍和书桓。几乎同时,惊喜的呼声响了起来。
杜飞“书桓!依萍!”
如萍“姐!书桓哥!”
四人的目光隔着一座喧嚣奔忙的外白渡桥交汇,时光仿佛被拉长又瞬间压缩。那些战火纷飞里的惊心动魄、生死相依后的余悸未平,都被这深秋的金色阳光柔缓地镀上了一层温暖安宁的釉色。笑容在彼此脸上绽开,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

杜飞拉着如萍快步走近,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待到走近,依萍的目光落在妹妹脸上。褪去了旧日大上海的脂粉铅华和陆家大院角落隐忍的轻愁,如萍脸庞干净红润,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深处,跃动着一种依萍从未见过的、发自生命深处的踏实光彩。像是深埋的种子,终于顶开沉重的冻土,在阳光下舒展开了纤弱的嫩芽。
如萍的目光也落在依萍隆起的小腹,惊喜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
如萍“姐!你这……”
杜飞也凑过来,那双灵活的眼睛惊讶地睁得溜圆:
杜飞“乖乖!书桓,你这可是后来者居上啊!动作够快的!”
他故意瞪了一眼依萍的肚子,语气夸张地嚷嚷,手却不自觉地在口袋里掏摸了一下,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武器。
何书桓的手掌在依萍肩头安抚地轻按,唇角含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满足与骄傲。面对杜飞的调侃,他只扬了扬眉,声音低沉好听:
何书桓“我和依萍的每一刻,都不会虚度”
依萍嗔了书桓一眼,那眼神娇俏灵动,蕴着浓浓的情意。她转向如萍,眼波温软:
依萍“才三个多月,你们呢?”
如萍的脸颊立刻飞上两朵红云,如初绽的蔷薇。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自己的小腹,垂下了头。杜飞几乎是同时伸臂将她往怀里护了护,动作有些笨拙,却透着千锤百炼过的习惯。他那张向来藏不住话的脸上竟也飘过一丝难得的赧然,但立刻又被巨大的得意盖过,挺了挺胸膛,嗓门都拔高了半度:
杜飞“我们家如萍,也、也揣上了呢!就是前些天才诊出来的!嘿嘿!”
他傻笑着,一手挠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去掏裤子口袋。大概是动作太急,或是口袋里的东西放得有些混乱,一个小巧的、覆着褐色皮面的方盒子被他笨拙地一掏带了出来。
“啪嗒”一声轻响。
盒子没有掉在地上,只是滑出了他的手掌,盒盖弹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绒布底上嵌着的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而温润的金戒指。同时,更刺眼的是旁边滚落的另外两样东西——一颗透明玻璃纸包着的、黄澄澄的水果硬糖,还有一粒小小的、黄铜色的子弹壳,在夕阳余晖下冷冷地反了一下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杜飞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转而被一种被当场抓获赃物的窘迫取代,耳朵根瞬间红透。
依萍的目光如电,精准地扫过那几样突兀出现在戒指盒子里的东西,锐利依旧,却掺入了几分了然的笑意,像是终于解开了某个有趣的谜题。
如萍先是一怔,随即看着杜飞那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样子,再看看那颗糖和子弹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立刻捂住嘴,但那笑眼弯弯,亮晶晶的瞳仁里全是温柔和幸福的光晕。她伸手,不是去接戒指盒,而是极自然地从盒子里拈出那颗水果糖,在杜飞窘迫得几乎要跳黄浦江的注视下,剥开玻璃纸,放进了自己嘴里。舌尖尝到甜味,她眉眼舒展,然后才拿起那枚金戒指,另一只手则轻轻捏起那枚冰冷的子弹壳。
夕阳的熔金彻底沉入远方的楼宇,夜色温柔地漫了上来。暮色里,她捏着那枚小小的黄铜子弹壳,抬起头,嗔视着几乎要把头埋到尘埃里的杜飞,眸中笑意如星子闪烁,声音温柔得像拂过花瓣的微风:
如萍“这个呢?护着我‘平安’?”
她故意拖长了“平安”二字的尾音。
杜飞猛地抬头,看着如萍了然又揶揄的眼神,再看向一旁依萍含着促狭笑意的目光和何书桓那洞悉一切般抿唇忍笑的表情,一张脸彻底红成了煮熟的虾子。他挠着头,嘿嘿傻笑了两声,憋了半天,梗着脖子冒出一句:
杜飞“那个……我觉着吧……糖甜是甜在嘴上,弹壳……弹壳它是……甜在心里头呢!”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外白渡桥上,车声、船笛、人声喧哗远去,晚风吹拂过江面,带着湿润微腥的气息。
在这深秋薄暮中的上海街头,四双彼此交织的目光,与这弥漫着烟火气、甜腻又暖心的景致无声地融为了一体。战云未退,而属于他们的日子,这人间烟火味的日子,才刚刚在眼前铺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