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霞飞路西端,临近法租界边缘,一排青砖红瓦的小小石库门房子安静地矗立在傍晚柔和的光线里。阳光透过高高的、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筛下,在地上印下跳跃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刚晾晒过的被单的太阳味道、巷子深处生煤炉的烟火气,还有不知谁家厨房飘出的洋葱和猪油的混合香气——一种独属于人间深处的、踏实的暖香。
杜飞一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挤满了好不容易在米市弄买到的糙米、几只青黄不一的橘子,另一只手还试图托着一个在路边糕团店咬牙给如萍买的热乎乎的豆沙麻团。他肩膀微斜,吃力地挤开一扇半旧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木门。
杜飞“如萍!我回来啦!饿坏了吧?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喘着粗气,声音却洪亮得像敲锣,充满了属于家的活力。
狭窄的过道里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声,如同细雨打在青石板上。如萍的身影出现在门廊,系着碎花小围裙,头发随意地用一枚朴素的旧发卡别在脑后,几缕柔顺的鬓发汗湿了,轻巧地贴在白皙的颈侧。她看到杜飞手里捧着的那个几乎要被挤扁的麻团,再看他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底瞬间漫起一片柔软的水泽,又带着一丝“责怪”。
如萍“又乱花钱!”
她伸手去接网兜,
如萍“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吃饭么?菜都要凉了!”
杜飞“嘿嘿,正好看到有热乎的嘛,想着你……你现在……一张嘴管两个人呢!”
杜飞嘿嘿笑着,身体却一侧,避开如萍接网兜的手,示意她拿那个麻团,
杜飞“你拿着这个趁热吃!米重,我来就行!”
杜飞挤进光线略显不足的客堂间,把网兜小心放在一张漆色暗淡却擦得锃亮的八仙桌角,立刻又献宝似的从里面掏出那枚皱巴巴却带着温度的豆沙麻团,塞进如萍手里:
杜飞“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一碟碧油油的青菜炒口蘑,一碟黄澄澄的焖黄豆,还有一碗清可见底、飘着零星油花的萝卜汤,唯一的荤腥是碟子里三片薄得几乎透明的咸肉。
杜飞“快坐下”
如萍扯过毛巾擦他额头的汗,麻团的甜香和她身上淡淡的肥皂气息混合,温柔地包裹住他,
如萍“今天在报社没闯祸吧?没又得罪哪个不能得罪的主编?”
杜飞“哪儿能呢!你老公我可是咱们申报新晋的希望之星!今天这条新闻!”
杜飞被按在唯一一张还算结实的竹椅上,眼睛亮得惊人,比划着:
杜飞“小日本又在北边搞鬼,我挖到几个内幕!总编亲自跟我说,小杜,有前途!下个月争取给你提提工资!”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青菜很新鲜,火候也恰到好处,清甜爽脆;萝卜汤带着微苦的清香,几粒黄豆炖得软烂入味,有家的温度。那三片薄咸肉,他没动,筷子头只小心地戳了戳碗里的米饭——糙米粒扎喉咙,但管饱。
如萍“喏,尝尝这个,我新学的焖豆子”
如萍夹了一筷子焖黄豆放到他碗里,又把其中一片最大的咸肉拨到他碗里,
如萍“这个月的配给券还能换,我明天……”
杜飞“你吃你吃!”
杜飞飞快地把那片油光润亮的咸肉夹回如萍碗里,
杜飞“医生说了,你现在得多补补!我今儿在外面跟总编应酬,已经吃得够油水了!”
天知道他那点微薄的跑腿费哪经得起所谓的应酬,一碗阳春面外加两块萝卜干,已然是奢侈。
如萍看着他不自然的神色,哪能不知道他在说谎?心口又酸又暖。她没再强推,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家里很安静,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和窗外邻居家孩子嬉闹的声音。这小小的石库门逼仄陈旧,墙壁上能看到雨水洇过的淡黄水痕,家具更是简单到寒碜。那张所谓的“婚床”是杜飞咬牙用稿费买了木料,又舔着脸求申报印刷厂的老大哥帮忙拼起来的,木板咯吱作响,但铺着如萍自己扎染的靛蓝色粗棉布床单,干净又温馨。
杜飞“还……还习惯么?”
杜飞扒拉了几口饭,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这里和如萍从前生活的赫德路陆公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有花园水榭,没有水晶吊灯,甚至没有抽水马桶。阴暗、拥挤,用水要到弄堂口去挑。
如萍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夕阳斜斜地从仅有的那扇小气窗溜进来,一缕金光恰好洒在她脸上。她微微歪头,像在认真感受这屋子里的气息,目光缓缓扫过墙壁上她挂着的新年时淘来的廉价水彩风景画,扫过窗台上一小盆用旧搪瓷缸栽种、开得生机勃勃的葱兰,最后落回杜飞写满忐忑的脸上。
如萍“这儿有窗”
她嘴角弯起一个沉静的弧度,声音像春溪流过卵石,
如萍“每天早上能看见太阳从梧桐树叶子里钻出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向口袋,指尖在碰到一个小巧、坚硬、带着熟悉纹路的东西时顿住。是那枚子弹壳。它取代了曾经所有名贵的首饰,成为她贴身携带的唯一挂饰。金属微凉,却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
如萍“楼下阿婆的煤球炉总是很早就开始生烟”
她继续说着,眼神晶亮,
如萍“味道……其实挺好闻的,闻着心里特别踏实。像……像炊烟起来了,家就在那儿”
杜飞怔怔地看着她。夕阳的暖光里,如萍的脸庞泛着一层朦胧圣洁的光晕。那眉宇间旧日的怯弱和飘忽像被这凡俗烟火一寸寸冲刷干净,沉淀出一种金子般的光泽。他喉咙有些发紧。
如萍“而且~”
如萍看着他傻愣愣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加深,带着点狡黠,又像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她指了指窗外传来孩子笑闹的方向,
如萍“我总觉得,等到春天的时候,咱们这个弄堂里,孩子会跑得像雨后的小蘑菇一样冒出来”
杜飞猛地吸了下鼻子,眼眶有点发热。他猛地低下头,端起汤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温热的萝卜汤带着微苦的辛辣直冲鼻腔。他放下碗,碗底撞击桌面发出“哐”一声脆响,在小小的客堂间回荡。
杜飞“对!对!小蘑菇!”
他重重吸了口气,抬起袖子在眼睛上胡乱抹了一把,再抬头时,又是那个元气满满的杜飞,眉毛眼睛都笑得飞扬起来,
杜飞“管它春天秋天,只要咱们在一起,这儿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窗外的梧桐叶子在秋风里哗啦啦地响,像一片绿色的掌声。弄堂里的烟火气更浓了。这个小石库门,或许贫瘠,或许局促,但此刻,它像是被灌注了某种坚韧温醇的蜜液,成了一个暖融融的巢。巢里住的两个人,一腔孤勇的愣头青和被爱浇灌出珍珠光芒的大家闺秀,在这乱世里,守着一点拙朴的爱意,笨拙却坚定地搭建起属于他们的方寸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