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霞飞路的石库门是暖的,那狭窄空间里的空气都被蒸腾得温热。与此相对,位于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上的何氏公馆,则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静雅气氛笼罩。
巨大的橡木门无声开启,脚下是光可鉴人、铺着土耳其手工地毯的柚木地板,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的淡淡余韵和高雅皮革混合着精纺羊毛的气息,还有佣人特意点上的、价值不菲的法国鸢尾香精的清冷幽香。
司机将车泊稳后无声离开。书桓半拥半护着依萍,踏进这宽阔得如同殿堂的客厅。水晶吊灯折射着午后西斜的阳光,在四壁投下璀璨跳跃的光影。客厅的布置是典型的Art Deco风格,几何线条利落,沙发和扶手椅包裹着顶级丝绒,深绿与金色的碰撞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品味。一架漆黑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如同名贵的艺术品,在巨大的落地窗旁沉默伫立。
张妈“先生,太太,您回来了”
中年女管家张妈穿着熨帖的墨绿旗袍配白色围裙,姿态恭敬优雅地上前,接过依萍脱下的坎肩,又向书桓行礼。
依萍的脚步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这无与伦比的精致和秩序,本该是过去那个歌唱着、在夜场摇曳生姿的“白玫瑰”所向往乃至习惯的浮华,却在此刻莫名地让她肩头一滞。书桓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僵硬,护在她小腹处的手掌稍稍加重了些力道。
依萍“嗯~”
书桓对张妈微微颔首,
何书桓“备些温水点心来,太太有些乏”
张妈“是,先生”
张妈应声退下,脚步声轻得几近于无。书桓这才松开拥着依萍的手臂,让她能更自由地呼吸。他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
何书桓“累吗?要不要先上楼休息?”
依萍摇摇头,目光环视着这过于豪华的客厅,每一寸光滑的线条都仿佛带着冰冷的触感。
依萍“还好”
她说着,伸手抚平自己旗袍腰侧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褶皱,像是一个小小的防御姿态。在这个价值连城的华美牢笼里,她依旧是那只随时准备张开尖刺保护自己的、骄傲倔强的刺猬。
书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握住她微凉的手。
何书桓“来,看看这个”
他牵着她走向客厅一侧的书房。
书房厚重的桃花心木门被推开。里面更是一番天地。顶天立地的樱桃木书架占据了两面墙壁,宛如沉默而威严的巨人,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文字的精装书籍,深褐色的皮装书脊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沉甸甸的历史感和浓郁的书香墨气。厚重的暗金提花窗帘半合着,过滤了外界的嘈杂。巨大而沉实的红木书桌光滑如镜,桌上散乱而有序地放着几本翻开的厚重典籍、一叠写满批注的稿纸,还有一只插着新削好的铅笔的黄铜笔筒,一切都证明着主人近日的繁忙。
依萍的视线瞬间就被占据了书桌中央位置的那件东西牢牢攫住。
那是一份卷宗。
它摊开着,露出了里面泛黄的纸张、印着繁体字的旧文件复印件、一些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还有一份摊开的地图。地图上用细心的红笔圈出了一个地点——陆家嘴东昌路临江某处,那标记被重重地涂了好几遍,显然凝聚了难以磨灭的执着。
书桓走过去,手指珍视地抚过那些纸张,声音低沉地汇成一道暖流,注入这过于宁静也过于空旷的空间:
何书桓“这就是父亲当年抵押出去的旧居地契的副本”
他指着一张线条清晰却带着岁月裂痕的平面图,
何书桓“是栋三开间的老式门房布局,带一个小小的前院天井。我找到了当年经手的律师后人,几经辗转,总算是……赎回来了”
他将那份盖着官方红印的、簇新的地契纸张郑重地拿起,指腹划过上面清晰的“陆氏”字样,然后轻轻放到了依萍微微颤抖的手心里。纸张微凉,带着新印油墨特有的气味,依萍却觉得它重逾千斤,灼烫着掌心的每一寸皮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