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驶离首都体育大学,将那座巨大的、蓝色穹顶的建筑,连同里面那片令人心悸的波光粼粼,远远地抛在身后。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行人、车辆、店铺招牌汇成流动的光影。车厢内却异常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凝滞感。
桑宁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上裹着汪顺那件宽大的运动外套,残留着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茧。她侧着头,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脸颊上泪痕未干,在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下闪着微弱的光。她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却透着一股筋疲力竭后的虚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沮丧。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的衣角,指尖冰凉。
失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辜负了他的期待。那个试图带她征服恐惧、走向光明的计划,在她剧烈的、无法自控的生理性抗拒面前,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碎得彻底。她甚至无法靠近那片水,连尝试的资格都没有。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她不敢看驾驶座上的人,害怕看到他眼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望或无奈。
汪顺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幽幽的蓝光映衬下显得冷硬而沉默。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道路,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定有力。车厢内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车子驶过一个长长的路口,红灯亮起,稳稳停下。车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密闭的空间之外,只剩下车内愈发清晰的寂静。
就在这红灯漫长的几十秒里,汪顺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没有转头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前方斑马线上匆匆的人影,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却清晰地传入桑宁耳中:
“桑宁。”
桑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绞着衣角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她甚至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预料中的、也许是失望的叹息,或者一句“没关系”的苍白安慰。
然而,汪顺的下一句话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地落下,砸在桑宁紧绷的心弦上。
桑宁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她以为会看到无奈或失望,却只看到他依旧沉静的侧脸,和那专注望着前方的、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负面情绪。
汪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短暂地在她写满惊愕和脆弱的脸上一掠而过。那眼神平静而深沉,像容纳了所有波涛的深海。
“恐惧,”他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剖析,却奇异地带着抚慰的力量,“不是开关,说关就能关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重新投向开始流动的车流,“它在那里,根深蒂固。强行去碰,只会让它更凶。”
绿灯亮了,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汪顺的声音在引擎的低鸣中继续流淌,沉稳而清晰:
“今天,不是失败。” 他语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是看清了它的样子。”
桑宁怔怔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咀嚼着他的话。不是失败?只是……看清了恐惧的样子?她混乱而沮丧的心绪,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定心石。
汪顺没有看她,但他的话语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此刻混乱的内心:“你心里那点‘拖累我’的念头,”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一针见血地点破了她极力隐藏的自责,“收起来。没用,也多余。”
桑宁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是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猝不及防地照亮。她的手指蜷缩得更紧,几乎要陷进外套柔软的布料里。她确实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一个连靠近水边都做不到的、需要他额外耗费心力看顾的麻烦。
汪顺似乎能洞察她所有的想法。他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受托责任”的、源自他自身经历的厚重感:
“训练场上,输赢是常事。输一次,天塌不下来。”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分明,“怕水,不是输。是……你身上的一道疤。知道它在哪里,有多深,就够了。不用天天去撕开它,证明它还在流血。”
他的比喻如此残酷,却又如此真实。桑宁的心被狠狠揪紧,随即又像是被一只沉稳的手轻轻托住。不是安慰她“没关系”,而是告诉她,带着伤疤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常态和勇气。
“桑霆把你托付给我,”汪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像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不是要你变成什么样,是要你平安。”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投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北外校园方向,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守护本能的坚定,“这就够了。”
“平安”二字,从他口中说出,重若千钧。没有附加任何条件,没有要求她克服什么,仅仅只是“平安”。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那沉甸甸的凝滞感似乎被打破了。窗外的光影在桑宁眼中重新流动起来,不再是模糊一片。她依旧裹着那件宽大的外套,身体里残留的寒意和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混合着挫败和自责的巨大负担,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坚定地卸了下来。
她不再死死绞着衣角,冰凉的手指慢慢松开,指尖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依旧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着熟悉的北外校园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近。路灯的光晕温暖地洒在归途上。
汪顺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稳稳地开着车,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身后那片令人心悸的蓝色深渊,也稳稳地承托住了身边女孩此刻卸下的重量。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明暗交错,下颌线依旧绷着,眼神专注地望着前路,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惊悸或审视,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清晰和沉重的守护决心。水边的界限已然划定,而守护的疆域,在他心中却变得更加宽广和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