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体育大学游泳训练中心,巨大的蓝色穹顶下,水波荡漾,喧嚣依旧。汪顺沉入水中,双臂如同精密的引擎曲轴,交替划开碧波,动作流畅、标准、无可挑剔。每一次蹬壁转身,水花控制得恰到好处,如同教科书般的完美。岸边的陈导拿着秒表,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对着身边助理教练低声道:“顺子这状态……算是稳住了。”
汪顺浮出水面,抹了把脸,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他朝陈导点点头,眼神专注平静,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冰冷和自我禁锢。
训练结束。他利落地翻身上岸,动作干净利落。拿起搭在池边的白色大毛巾,随意地擦着头发和身上的水珠。毛巾宽大,被他习惯性地搭在肩上,恰好遮住了后背大片紧实的肌肉线条。
“顺哥!”队友鹏子笑嘻嘻地凑过来,习惯性地抬手想拍他的肩膀,“牛啊!刚才那组转身,绝了!”
汪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在鹏子的手即将落下的瞬间,他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半步,同时抬起左手,用毛巾擦拭着右侧肩颈的水迹。动作流畅,仿佛只是调整擦拭的角度。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视线却并未与鹏子接触,而是落在了鹏子那只悬在半空、略显尴尬的手上,随即飞快地移开,落在前方更衣室通道的入口。
那眼神的掠动快如闪电,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和疏离,如同惊弓之鸟在躲避无形的箭矢。
鹏子愣了一下,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呃……那啥,我先去冲澡了。” 他察觉到了汪顺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冰冷的气场,识趣地溜走了。
汪顺没再看他,径直走向更衣室。步伐依旧沉稳,背脊挺直,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泳池的水更冷。他像一个行走的、沉默的禁区,用无形的冰墙将自己与外界隔开。
***
体大运动员公寓。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笑语。房间陷入一片刻意维持的寂静。整洁到近乎刻板的环境,每一件物品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如同他此刻努力维持的、一丝不苟的生活表象。
汪顺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晕,勾勒出他高大沉默的轮廓。他坐下,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那只蕴含着巨大力量、曾无数次劈波斩浪的手,此刻包裹着一层干净的白色运动绷带。绷带缠绕得紧密而专业,却无法完全遮掩住指关节处不自然的肿胀轮廓。绷带边缘,隐约可见几道暗红色的、已经结痂的擦伤痕迹。
他缓缓抬起手,悬在眼前。一股持续不断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正从绷带下的伤口处清晰地传来,丝丝缕缕,深入骨髓。这痛楚是具体的,是清晰的,是那个失控雨夜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冰冷烙印。
他盯着那只缠着绷带的手,眼神沉静如死水。几秒后,他伸出左手,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屏幕上,打开的是一段比赛录像。高清画面,碧蓝的池水,一个矫健如旗鱼的身影正在水中破浪前行,动作流畅有力,充满令人心悸的爆发力和掌控力。
那是他自己。曾经的自己。
汪顺的目光紧紧锁住屏幕中那个身影的右手。每一次划水,每一次触壁,那修长有力的手指,那蕴含爆炸性能量的指关节,都清晰可见。那是一只属于顶级运动员的手,一只象征着速度、力量和完美控制的手。
而此刻,他放在键盘旁的、缠着绷带的右手,却在持续地、沉闷地痛着。
录像画面在无声地循环播放。屏幕里的身影不知疲倦地冲刺、触壁、再冲刺。屏幕外,汪顺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绷带下那持续不断的闷痛,和他眼中那片沉沉的、如同冰川般死寂的自我厌弃,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地蔓延、交融。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冰冷的屏幕光线下,任由那清晰的痛楚和无声的录像,一遍遍冲刷着心底那片被失控和自我憎恶冻结的废墟。仿佛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提醒着自己——那条被他亲手撕裂、再也无法修复的界限。
***
北外西院女生宿舍。606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赵晓萌和苏茜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目光落在书桌前那个依旧沉默的背影上。
桑宁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凌乱而心不在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目光却穿透了纸页,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额角那片淤青已经褪成了淡淡的黄褐色,像一块小小的、褪色的阴影,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几天了?自从那个碎裂的雨夜之后,她就像把自己封进了一个透明的冰壳里。照常上课,吃饭,睡觉,却像一具抽离了灵魂的空壳。不再笑,不再主动说话,对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那个曾经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桑宁,仿佛被那场暴雨彻底冲刷走了。
手机屏幕在枕边无声地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是班级群的通知。桑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冰冷的机器与她无关。冰川之下,只有死寂。
“叮咚——”
宿舍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赵晓萌像得了赦令,立刻跳起来跑去开门:“来了来了!”
门外站着快递员。“桑宁在吗?有她的包裹,同城急件。”
“在在在!”赵晓萌赶紧签收,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走回来,放在桑宁书桌旁,“宁宁,你的快递,同城送来的,好像挺急?”
桑宁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缓慢地聚焦在那个普通的纸箱上。没有寄件人信息。她迟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美工刀,动作有些僵硬地划开封箱胶带。
纸箱打开。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个包装得很仔细的、深蓝色的硬质礼盒。盒子很眼熟。
桑宁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
她拆开礼盒的包装。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天她冒雨送去体大、又被汪顺沉默收下的家乡特产——那盒包装精美、品质上好的干贝和海参。
原封不动。
盒子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落款。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冷冰冰的宋体字:
【物归原主。勿念。】
八个字,像八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桑宁刚刚被快递惊起一丝波澜的心湖!
“物归原主”!
“勿念”!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那个雨夜浇透她的暴雨更加冰冷刺骨!她死死盯着那张便签,盯着那毫无温度的字迹,指尖因为用力捏着纸张而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单薄的肩膀都在无法控制地轻颤。
他……他连她家乡的东西,都退回来了。
他连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都要彻底斩断。
“勿念”……是在告诉她,不要再想起他?还是……他再也不会“念”及她?
那盒被退回的特产,那张冰冷的便签,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凿,狠狠凿在她自我封冻的冰川上!裂痕瞬间蔓延!
“宁宁?”苏茜担忧的声音传来。
桑宁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抓起那张便签,看也没看室友一眼,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宿舍门!
“宁宁!你去哪?!”赵晓萌和苏茜的惊呼被关在门后。
桑宁冲下楼梯,冲出宿舍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苍白的脸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一个方向狂奔——那个她曾去过、又发誓不再靠近的方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那片覆盖的冰川,带来尖锐的痛楚和一种破冰而出的、近乎绝望的冲动!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再被困在这片冰冷的死寂里!她要去问清楚!哪怕面对的是一座沉默的冰山,哪怕会被冻伤,她也要去撞一撞!
汪顺依旧坐在书桌前,屏幕上的录像无声地循环。右手的闷痛持续不断地传来,像一种永恒的惩罚。
突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如同冰雹般砸在他公寓的房门上!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躁和……穿透寂静的力道。
汪顺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最敏锐的猎豹听到了危险的信号!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眸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惊愕、被猝然打破死寂的慌乱、以及一种深埋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悸动,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疯狂翻涌!
谁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敲他的门?
一个名字,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冲破他自我禁锢的心防,狠狠撞在他的意识里!
他几乎是弹射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完全顾不上,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几步就跨到了门后!
他停在门前,呼吸在瞬间变得粗重而紊乱。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开始沉重而混乱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门外,敲门声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犹豫,随即又更加急促地响起!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敲在他冰封的心门上。
汪顺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内心的巨大波澜而微微颤抖,握住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却也带来了更深的犹豫和……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拧开了门锁!
“咔哒。”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走廊的光线透了进来,照亮了门口那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淡淡淤青痕迹的纤细身影。
桑宁站在门外,胸口剧烈起伏着,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空洞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便签纸,指节泛白。
当她的目光越过门缝,终于捕捉到门内那个高大沉默、眼神如同风暴般翻涌的身影时,所有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她甚至没有去看汪顺此刻复杂到了极点的表情,视线第一时间就死死钉在了他那只缠着厚厚白色绷带、不自然肿胀着的右手上!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尖锐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质问和准备好的话语。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
“你的手……?”
声音破碎,却像一道最精准的闪电,劈开了汪顺勉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冰封外壳,直直刺入他混乱而自我厌弃的心底最深处!
汪顺站在门内,高大的身影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僵硬。桑宁那句带着哭腔的“你的手……?”,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试图遮掩的伤口上,也烫穿了他冰封的心防。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被窥破狼狈的惊怒和自我保护般的强硬,猛地将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藏到了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别碰!”一声低喝,嘶哑而紧绷,如同受伤野兽的警告,猝不及防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发出来!
桑宁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和那声带着戾气的低喝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攥着便签纸的手收得更紧。她看着他骤然阴沉、充满了防御和抗拒的脸,看着他下意识藏起伤手的动作,巨大的委屈和伤心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汪顺……”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不再是“哥哥”,而是直呼其名,带着一种控诉般的悲伤,“……你到底要怎样?你退东西回来……写‘勿念’……现在又……”她举起手里那张冰冷的便签,纸张在她颤抖的手中哗哗作响,“……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让你变成这样?!”
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她苍白的脸颊。
“我变成什么样?!”汪顺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嘶哑和狂暴!桑宁的眼泪和质问,像最猛烈的催化剂,瞬间点燃了他压抑了数日的自我厌弃和无处宣泄的痛苦!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门口狭窄的空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混乱!
“桑宁!你看清楚!”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指向自己藏在身后的、缠着绷带的右手,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自毁般的咆哮:
“看清楚这个!这就是我!失控!暴怒!差点害死你的我!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废物!”
吼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汪顺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赤红的双目死死锁住桑宁泪流满面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和包容,只剩下赤裸裸的、被痛苦和自厌灼烧出的狰狞和狼狈。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只能亮出所有伤口的困兽,用最极端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不堪。
“这样的我……”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我放逐,“……怎么配……怎么配站在你面前?怎么配……再做你的‘哥哥’?!”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带着刻骨的嘲讽和痛苦挤出来的。那声“哥哥”,在此刻的语境下,不再是安全的堡垒,而是对他所有失控和罪责最尖锐的讽刺!
吼完,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体晃了一下,猛地背过身去!不再看桑宁,只留下一个剧烈起伏、写满了痛苦和自我厌弃的、冰冷而僵硬的背影。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依旧被他死死地藏在身后,像隐藏着最不堪的耻辱。
桑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自毁式宣泄彻底震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泪水纵横,攥着便签的手无力地垂落。走廊冰冷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单薄无助。
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肩膀剧烈起伏、散发着浓烈绝望气息的高大背影。刚才那番带着血泪的自剖和怒吼,像最狂暴的飓风,瞬间将她心中所有的委屈、质问和冰川都撕得粉碎!
原来,他把自己困在更深的冰牢里。
原来,他退回东西,写下“勿念”,不是因为厌恶她,而是因为……他厌恶那个失控的、差点伤害了她的自己!
原来,他藏起受伤的手,不是因为疏远,而是因为……他觉得那伤口代表了他的罪证,他不配再靠近她!
巨大的心疼,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桑宁所有的情绪。那心疼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眼前这个背负着巨大痛苦和自我憎恶、将自己放逐到绝望深渊的男人。
她看着他那僵硬的、写满了痛苦的背影。那背影隔绝了她,却也像一座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山,将所有的风暴都挡在了他自己身后。
冰川,在无声地融化。
不是温暖的消融,是带着心疼的、沉重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