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湿毛巾包裹着汪顺缠满绷带的右手,刺骨的寒意穿透层层纱布,狠狠刺入肿胀灼痛的皮肉与骨骼。他紧闭着双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痛苦的结,牙关紧咬,喉咙深处压抑着沉闷的抽气声。每一次冰敷带来的尖锐刺激,都让他高大的身躯在沙发里绷紧、微颤,仿佛在承受无形的酷刑。
桑宁跪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全神贯注。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毛巾的位置,确保冰凉的湿布均匀地覆盖在绷带包裹的手背和肿胀最明显的指关节区域。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指尖被冰水冻得通红,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时间在寂静与压抑的呼吸声中缓慢流逝。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那绷带包裹的轮廓里,肌肉在冰与痛的夹击下,从剧烈的、防御性的痉挛,逐渐变成一种带着疲惫的、间歇性的抽搐。
终于,在感觉肿胀似乎稍有缓解(或者仅仅是心理作用),而汪顺紧绷的身体也透出一种难以支撑的信号时,桑宁轻轻移开了已经不再那么冰凉的毛巾。绷带的表层被浸湿,颜色更深了,边缘凝结的暗红血痂被软化,显得更加刺目。
“要……处理伤口了。”桑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抬起头,看向沙发上的男人。
汪顺依旧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额角。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似乎在用尽最后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和痛楚。听到桑宁的话,他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下颌。那是一个无声的许可,也是信任的交付。
桑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紧张。她拿出医药箱里的碘伏、无菌棉签和镊子。消毒的过程必须进行,即使会带来新的痛楚。
她用镊子夹起一块酒精棉片,先仔细擦拭了自己的双手和镊尖。然后,她拿起一瓶碘伏,小心地倾倒在干净的纱布块上,浸透。接着,她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却无比坚定地,用镊子夹起那块饱含棕色消毒液的湿纱布,缓缓靠近汪顺缠着绷带的右手。
她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镊尖悬停在绷带上方几毫米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再次抬眼看向汪顺——他依旧闭着眼,但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剧烈地颤动,下颌线再次绷紧,仿佛在预支着即将到来的痛楚。
不能再犹豫了。
桑宁心一横,镊尖带着浸透碘伏的纱布,极其轻柔地、点触式地落在了绷带边缘洇开的、暗红发黑的血痂处。
“嘶——!” 即使桑宁的动作已经轻到极致,那消毒液接触伤口边缘软化组织的瞬间,还是激起了汪顺身体剧烈的反应!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上半身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向上弹起,又重重地跌回沙发靠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里面瞬间布满了痛楚的血丝和生理性的水光!
“忍一下……很快就好!必须消毒……”桑宁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安抚,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她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忽略他痛苦的反应,镊尖极其快速而精准地在血痂和伤口可能存在的边缘区域轻轻擦拭,清除着凝固的血污和可能的污染物。碘伏棕色的痕迹迅速在绷带表面洇开,覆盖了暗红。
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汪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闷哼和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他的左手死死抓住了沙发扶手,指关节捏得惨白。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滑落。
这短暂却如同酷刑般的消毒过程终于结束。桑宁迅速丢开沾满血污和碘伏的纱布镊子,拿起干净的纱布块轻轻吸掉多余的液体。看着绷带上被清理后依旧狰狞的棕红色痕迹,以及汪顺痛得几乎虚脱、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桑宁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好了……消毒好了……”她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拿出云南白药粉,小心地撒在绷带表面可能覆盖伤口的位置,希望能起到一点止血消炎的作用。接着,她取出干净的无菌纱布和弹性绷带。
重新包扎是个技术活。桑宁努力回忆着有限的急救知识,动作笨拙却异常小心。她先用纱布覆盖在原来的绷带和药粉上,然后拿起弹性绷带,一圈一圈,轻柔而稳固地缠绕上去。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之前的用力而有些僵硬,缠绕的松紧度也拿捏得不太准,时而太松,时而又怕太紧勒到他,反复调整了几次。
汪顺靠在沙发里,喘息渐渐平复,但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具承受着痛苦的身体。他任由桑宁摆弄着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只被包扎的手,在桑宁偶尔不小心碰到痛处时,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
终于,一个不算完美但还算稳固的包扎完成了。桑宁剪断绷带,用胶布小心固定好末端。看着那只被自己重新包裹好的、依旧肿胀但至少暂时干净的手,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点。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她几乎是脱力地跌坐在地毯上,后背靠着沙发底座,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或沉重或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冰水盆里残留的冰块在慢慢融化,发出细微的“喀啦”声。
桑宁侧过头,看着沙发上那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男人。他依旧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刚才处理伤口时的痛苦反应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桑宁心头。她想说点什么,想打破这沉重的沉默,想告诉他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可是,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所有安慰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只能默默地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石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沉。
就在桑宁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甚至可能就这样昏睡过去时——
汪顺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艰难转动般,从天花板上移开。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从深渊底部打捞上来的疲惫,落在了自己那只被重新包扎过、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上。
他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厌恶,有茫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
然后,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
“……脏。”
这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桑宁的心上!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汪顺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自己包扎好的右手上,仿佛那不是他的手,而是一件令他极度憎恶的、沾满污秽的物件。他的眉头再次拧紧,下颌线紧绷,那空洞的眼神里,翻涌起浓烈的、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的……自我厌弃。
“很脏……”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确认,仿佛在宣判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扶手,指节再次泛白。
桑宁的心被狠狠揪住,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说伤口脏,不是在说血痂脏!他是在说他自己!他是在说那只失控的、砸碎了镜子、也砸碎了他所有骄傲和理智的手!他是在说那个失控的、暴戾的、连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巨大的心酸和心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桑宁!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他的手,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他那只攥着沙发扶手的左手手腕!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急切!
“不!”桑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愤怒,那愤怒不是对他,而是对那个让他如此厌弃自己的东西!“不脏!汪顺!一点都不脏!”
汪顺的身体因为她突然的触碰和激烈的言辞而猛地一震!他像是被烫到般,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左手,但桑宁抓得太紧。
桑宁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她仰着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空洞而自我厌弃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这是保护过我的手!”
“这是……”她顿了一下,声音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微微哽咽,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腕,“这是……汪顺的手!”
“它失控了,它受伤了,它让你很痛……但它不脏!”桑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它是你的一部分!它保护过我!它……它只是……太累了,太痛了,它需要休息,需要被好好对待!就像你一样!”
她的话语像一串滚烫的珠子,砸在汪顺死寂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信仰般的坚持和心疼。
自我厌弃的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话语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桑宁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看着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唇。她知道,仅仅言语是不够的。她需要更直接、更彻底地打破他那荒谬的自我定罪!
她松开了抓着他左手手腕的手。
然后,在汪顺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惊愕的目光中,桑宁做了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动作——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自己纤细白皙、带着凉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触碰到了他那只刚刚包扎好的、缠着染有碘伏和血痕绷带的右手手背!
她的指尖,就落在那暗棕色与白色交织、象征着伤痛与失控的绷带之上!
没有厌恶,没有犹豫,只有纯粹的、带着温度的触碰!
“你看,”桑宁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柔,指尖在那粗糙的绷带表面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它就在这里。它受伤了,但它还在。它不脏。它需要时间愈合。你也一样。”
她的指尖,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透过厚厚的绷带,传递到汪顺冰冷麻木的皮肤,再狠狠刺入他混乱绝望的心脏!那轻柔的摩挲,像最温柔的抚慰,又像最直接的赦免宣言,将他心中那座名为“自我厌弃”的冰山,冲击得摇摇欲坠!
汪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死死地盯着桑宁落在他伤手上的指尖,看着那白皙与污浊绷带的强烈对比,看着她眼中那片澄澈见底的心疼和坚持……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难以置信、灭顶般的委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解脱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承受这过于强烈的冲击!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轻响,下颌线绷紧到极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在拼命吞咽着什么。一滴滚烫的、混浊的液体,终究还是无法抑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重重地砸落下来,没入鬓角的发丝。
他没有再说话。
没有再说“脏”。
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泪无声滑落。
任由那只缠着绷带、被桑宁指尖温柔覆盖的右手,在微微的颤抖中,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脆弱,向她的掌心……回缩了那么一丝丝。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幼兽,终于允许温暖的庇护靠近自己最深的伤口。
桑宁感受到他手指那细微的回缩,感受到掌心下绷带传来的、那不再抗拒的微弱颤抖。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酸与释然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眼眶,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移开手,反而更紧、更温柔地用自己的掌心,完全覆盖住他那缠着绷带的伤处。仿佛要用自己的温度,去驱散他心底那名为“肮脏”的严寒。
昏沉的客厅里,没有言语。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细微的啜泣声,以及桑宁掌心持续传递的、无声却磅礴的温暖与接纳。裂开的伤口被小心地包裹,而心防上那道更深的裂痕,也在这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触碰与眼泪中,开始了它极其缓慢、却无比真实的……初愈之旅。光,似乎正艰难地,试图从紧闭的窗帘缝隙和彼此靠近的灵魂罅隙中,悄然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