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像冰冷的海水,灌满了他的耳道、鼻腔、胸腔,挤压着每一寸骨骼,剥夺着呼吸的权利。
汪顺感觉自己在下沉,向着一个没有光的深渊永无止境地下坠。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淹没的、沉重的疲惫感。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摇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斑,在黑暗中挣扎着亮起。
不是温暖的晨曦,而是……刺眼的白炽灯。伴随着消毒水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嘀——”声。
意识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滞涩地开始转动。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全身!头痛欲裂,右臂……不,是整只右手,传来一种被碾碎后又用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的、难以形容的钝痛与灼烧感!他想动,想确认,但身体像被浇筑在水泥里,沉重得不听使唤。
“……骨折……多处挫裂伤……肌腱损伤……神经受损……恢复期……功能影响……未知……”
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厚重水幕传来的声音,冰冷、专业,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混沌的意识。他努力想听清,想理解,但剧痛和眩晕像两股巨浪,反复将他拍回黑暗的边缘。
“汪顺……汪顺!你能听见我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哭腔,穿透了仪器冰冷的噪音和消毒水的味道。
桑宁……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想回应,想睁开眼睛看看她是不是还好,但眼皮重若千斤。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他能感觉到一只手,带着颤抖的冰凉,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没受伤的左手手指。那触碰很轻,却带着一种绝望的依恋,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救他。
可他却只想沉下去。沉回那片没有痛苦、没有责任、也没有……这该死的、失控的右手的黑暗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尖锐的玻璃渣,在意识模糊的间隙狠狠刺入脑海——
刺眼的远光灯!撕裂夜空的尖锐刹车声!金属扭曲的恐怖巨响!挡风玻璃蛛网般碎裂的瞬间,他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右猛打方向盘!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左侧!剧痛!黑暗!
不是他撞了别人。
是他为了避开那个突然冲出路口的行人,把自己送进了死神手里。
“保护”……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保护了谁?那个行人毫发无伤地离开了。而他呢?他毁了自己!他毁了这只握剑、握拍、掌控着一切、承载着他所有骄傲和未来的手!他甚至……差点毁了她!
愧疚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刚刚复苏的意识,勒得他几乎窒息。桑宁就在旁边……她就在那辆车的副驾驶座上!如果他打方向盘的力度再大一点?如果失控的车再偏一点?如果飞溅的玻璃碎片……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后怕和一种灭顶的自责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剧痛更甚!是他把她置于险境!是他差点亲手毁了她!
“……都怪我……” 一个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念头,在他混乱的意识深处滋生、蔓延,带着冰冷的、自我厌弃的根须,深深扎入灵魂的土壤。“都是我的错……”
这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摆脱。
接下来的日子,意识在剧痛、药物带来的昏沉和清醒的折磨中沉浮。每一次清醒,桑宁那张写满担忧、疲惫却强撑笑容的脸,都会映入他模糊的视线。她笨拙地喂他喝水,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在他因疼痛而痉挛时,用冰凉的手轻轻覆盖他滚烫的额头,低声安抚。
她的眼神里,只有心疼,只有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这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痛苦!他宁愿她骂他,怨他,怪他鲁莽,怪他把她拖入危险!可她偏偏没有!她的温柔像最细密的针,反复扎在他名为“自责”的伤口上,提醒着他亏欠了什么,提醒着他此刻的“无用”。
他配不上这样的温柔。
他是一只失控的、差点害死她的野兽。现在,这只野兽还断了一只爪子,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需要人照顾的累赘。
自我厌弃的毒藤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残存的意志。
出院回到公寓,噩梦才真正开始。身体的疼痛在药物的压制下尚可忍受,但那只缠满绷带、肿胀变形、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成了他日夜无法摆脱的耻辱柱!每一次试图活动手指带来的钻心剧痛,每一次看到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阴鸷、连杯子都端不稳的自己,都像是在反复播放那场失控的车祸!提醒着他的失败,他的无能,他的……罪过!
桑宁小心翼翼地靠近,带着食物,带着药,带着她那双盛满担忧和心事的眼睛。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眼下的青黑,她强装的镇定下隐藏的忐忑,她试图触碰却又缩回的手……她也被那场车祸吓坏了!她也在害怕!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他怎么能?他有什么资格再让她靠近?再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随时可能失控的样子?她是干净的,是明亮的,应该远离他这片随时会爆发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雷区!
于是,他筑起了冰墙。用冷漠,用沉默,用尖锐刻薄的言语,用拒人千里的姿态。他要把她推开,推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保护”她的方式——用伤害她的方式,避免她受到更大的、来自他自身的伤害。
当那只玻璃杯从失控的、剧痛的右手中脱手飞出,狠狠砸在镜子上,发出那声刺耳的、象征着彻底失控的碎裂声时……汪顺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飞溅的玻璃渣一起,彻底粉碎了。
他看到了镜子里那个面目狰狞、眼神狂暴、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的自己。
丑陋。不堪。危险。
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他真实的、肮脏的内核!
桑宁惊恐的眼神和那句带着哭腔的“汪顺!你的手!”,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强行维持的冷漠外壳,也凿穿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她看到了!她终于看到了他最不堪、最失控、最肮脏的一面!
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的自责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最深的黑暗里,永远不要再见光!永远不要再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他把她推了出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关上了那扇冰冷的金属门。
背靠着门板跌坐在地,玄关的阴影吞噬了他。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他几乎虚脱。右手在身后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新的、尖锐的痛楚,提醒着他失控的代价。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用冰墙彻底隔绝了她,也隔绝了那个失控的自己。
直到……
门外,那个带着巨大心疼的、颤抖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像五颗滚烫的子弹,狠狠凿在他冰封心防最脆弱的核心!
“你的手……还疼吗?”
轰——!
冰墙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疼?怎么会不疼!身体像被反复撕裂碾压!可这疼,比起心底那名为“自责”的、日夜啃噬他的毒蛇带来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这疼,是他活该!是他应得的惩罚!
然而,那句“还疼吗”,却像一把带着温柔倒刺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他冰封世界里最深处、最隐秘、最不敢示人的东西——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委屈!
为什么是他?他只是想避开那个人!他做错了吗?为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为什么这只承载着一切的手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会在桑宁面前失控?为什么……她还要来?还要问?还要……心疼?
这委屈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鼻尖酸涩得几乎炸裂!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得像要断裂,整个身体因为强行压抑那汹涌而上的、混合着痛苦和巨大软弱的哽咽而剧烈颤抖!
他不能出声!不能让她听到!他不能在她面前再暴露一丝一毫的脆弱!那太可耻了!
可是……那扇门……
当他鬼使神差地、耗尽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将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时……当她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滚烫的温度探入那道缝隙时……
他紧贴着门板的脊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细微的震动。
那震动,像最轻柔的电流,瞬间击溃了他最后的心防。
“呃……!”
那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究还是冲破了禁锢!
门被拉开,光线涌入。他像个被剥光了所有盔甲的败兵,狼狈地跌坐在阴影里,无处可逃。她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她的手覆上他紧握的、试图用疼痛对抗崩溃的左手。她温柔却坚定地、一根根撬开他嵌进掌心的手指。
“看着我。”
那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命令,像一道赦令,也像一道审判。
他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自己——不再是那个强大的、掌控一切的汪顺,而是一个充满了巨大委屈、深不见底的脆弱、赤裸裸的痛苦和……一丝绝望依赖的……可怜虫。
最后一点伪装也粉碎了。
那滴砸在染血绷带上的灼泪,是他所有坚持、所有骄傲、所有试图将她推开的努力……彻底崩塌的信号。他输给了自己的脆弱,输给了她眼中那片纯粹的心疼。
她为他处理伤口,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每一次消毒带来的剧痛都像在凌迟他的自尊。当她说“好了”,跌坐在地毯上时,他望着天花板,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就此沉入永恒的黑暗,不再醒来。
然而,那深植于骨髓的自责和厌弃,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短暂的虚脱后,再次狰狞地抬起头。
“……脏。”
他看着那只包扎好的、象征着失控和毁灭的右手,这个字眼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它是那么真实,那么贴切。这只手,连带这个失控的自己,都是肮脏的,不配得到任何洁净的触碰,尤其是……她的。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不脏!”
那带着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像惊雷般炸响!她用力抓住他完好的左手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维护!
“这是保护过我的手!”
“这是……汪顺的手!”
保护?多么讽刺的词!他用这只手把自己和她送进了地狱!汪顺的手?它已经废了!它只代表失控和耻辱!
“它失控了,它受伤了……但它不脏!它是你的一部分!……它只是……太累了,太痛了……需要被好好对待!就像你一样!”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自我厌弃的坚冰上!他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近乎信仰般的坚持……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汹涌的委屈冲击着他!她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盲目地相信?如此固执地维护?
就在他混乱不堪时,她松开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一幕——
她伸出了手。
不是避开,不是犹豫。
她纤细白皙、带着凉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触碰到了他那只刚刚包扎好的、缠着染有碘伏和血痕绷带的右手手背!
触碰!
直接的、毫无隔阂的触碰!
落在那片他视为污秽和耻辱的烙印之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指尖,看着那白皙与污浊绷带的强烈对比。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带着温度的触碰!仿佛她触碰的不是一个失控的伤口,而是一件……需要被珍视的东西。
“你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在那粗糙的绷带表面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它就在这里。它受伤了,但它还在。它不脏。它需要时间愈合。你也一样。”
那轻柔的摩挲,像最温柔的抚慰,又像最直接的赦免宣言。
她指尖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绷带,渗入他冰冷麻木的皮肤,再狠狠刺入他混乱绝望的心脏!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带着痛楚却又无比真实的……被接纳感。
自我厌弃的坚冰,在这滚烫的触碰和话语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崩裂声!
灭顶般的委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解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过于刺眼的光芒——她的坚持,她的触碰,她眼中那片澄澈的心疼。
一滴滚烫的泪,终究无法抑制地滑落。
他没有再挣扎。
那只缠着绷带的、被桑宁指尖温柔覆盖的右手,在微微的颤抖中,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脆弱,向她的掌心……回缩了那么一丝丝。
像一只在黑暗中舔舐了太久伤口、早已不信任光明的野兽,终于允许了一缕温暖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照在了它最深的、流着脓血的伤口上。那光太烫,烫得它想退缩,却又本能地……贪恋那一点点的暖意。
自责的毒藤仍在心底疯狂缠绕,但这一次,似乎有另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在尝试着……对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