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牛奶香似乎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却沉淀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余韵。汪顺那句略显仓促的“很好”之后,客厅便陷入了一种比平日更深的安静。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失去了几分暖意,只余下一种透明的、略带审视的质感。
汪顺垂眸盯着自己杯底残留的奶白色液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桑宁那随意的擦拭动作,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底刚刚因晨光依偎而升腾起的暖意和勇气。强烈的失落感和一种熟悉的、名为“不配得”的冰冷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将他困在椅子里。
他错过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抓住那个瞬间。那只无力的右手,那些根深蒂固的自我设限,再次成了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一道看似无形却异常坚固的壁垒。
桑宁坐在对面,小口啜饮着剩下的牛奶,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沉默的汪顺。他低垂着头,下颌线紧绷,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低气压。和平日因伤痛或复健不顺的阴郁不同,此刻的低沉,似乎带着一种……懊恼?甚至是……挫败?
是因为刚才牛奶盒拧得太费劲吗?还是……她刚才的玩笑开过了?桑宁心里有些打鼓,又有些莫名的心虚。她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上午的复健计划……”她拿起放在桌边的平板,屏幕亮起,上面是详细的日程表,“林老师建议今天重点练习腕关节的主动屈伸和抗阻,还有……尝试用勺子进行一些更精细的动作模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试图将气氛拉回正轨。
汪顺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平板屏幕,没有聚焦在那些文字上,而是落在了桑宁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桑宁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在审视着什么。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桑宁的心莫名沉了沉。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昨夜和清晨那份无声流淌的温存和默契,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覆盖了。
接下来的复健,在一种近乎沉闷的专注中进行。
复健室里,汪顺的额角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紧抿着唇,眼神死死盯着自己受伤的右手腕,在桑宁的引导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进行着腕关节的屈伸练习。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僵硬抵抗和关节深处的闷痛。他不再发出压抑的闷哼,只是用更深的沉默和绷紧的身体线条来对抗着痛楚。
桑宁蹲在他面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手腕的角度、肌肉的发力情况,适时给出指令和调整。她的动作依旧专业而轻柔,但心底却盘旋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能感觉到汪顺身上那股无形的抗拒感,不是抗拒复健本身,而像是抗拒着某种更深的……靠近?或者说是抗拒着在她面前再次暴露那份因伤带来的无力感?
当进行到“用勺子舀起小软胶球”的精细动作模拟时,挫败感达到了顶峰。那只勺子在他僵硬的手指间显得无比笨拙,不是角度不对根本舀不起球,就是勉强舀起后因为手指控制不稳而瞬间掉落。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汪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眼神也越发阴沉。
“别急,手腕再放松一点,指尖的力……”桑宁的声音带着安抚,伸出手指想去轻轻托一下他颤抖的手腕,给予一点支撑引导。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腕皮肤的瞬间——
汪顺的手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抗拒!他避开了她的触碰!
桑宁的手指僵在半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汪顺没有看她,目光死死盯着再次滚落在地的软胶球,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惨白。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不解瞬间冲上桑宁的心头!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抗拒?她只是想帮他!难道……是因为早餐时她无意间的举动让他不舒服了?还是……他后悔了?后悔昨夜和清晨的依偎?
酸涩感涌上鼻腔,桑宁强行压下,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好,你自己再试试。慢慢找感觉。”她站起身,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不再尝试触碰。
这细微的退后,却像一道无形的裂痕,在两人之间悄然拉开。
整个上午的复健,就在这种压抑的、带着距离感的沉默中艰难完成。汪顺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机械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不再有眼神交流,不再有情绪流露,只有沉默和汗水。桑宁也收起了所有的关切和试图靠近的意图,只做最专业、最必要的引导和观察。
午餐时,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桑宁提前准备好的简单餐食,咀嚼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汪顺用左手艰难地扒拉着碗里的食物,动作带着一种生硬的倔强。桑宁则低头默默吃着,味同嚼蜡。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汪顺靠在沙发上,受伤的右手搁在扶手的软垫上,闭目养神。长时间的复健和紧绷的情绪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身体和精神都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
桑宁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时不时飘向对面闭着眼睛的男人。他眉头微蹙,即使在休息状态,那份沉重和疏离感也挥之不去。昨夜枕在她肩头沉睡的柔和,清晨那抹难得的笑容,都像是幻觉,被此刻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心酸包裹着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层坚冰。难道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靠近,就因为一个他未能完成的擦拭动作,就功亏一篑了吗?
疲惫感混合着低落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书本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跳跃。桑宁的头一点一点,意识渐渐沉入混沌的边缘。书再次从手中滑落,掉在腿上。身体无意识地向旁边柔软的单人沙发扶手倾斜,最终,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了沙发扶手的软垫上,沉沉睡去。
客厅里只剩下汪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桑宁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汪顺缓缓睁开了眼睛。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落在他身上。身体的疲惫感稍有缓解,但心头的沉重却丝毫未减。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桑宁的方向。
然后,他看到了她。
她蜷在单人沙发里,头歪在扶手的软垫上,睡得正沉。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她的半边脸颊上,为她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几缕柔软的发丝散落在颊边,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她的嘴唇微微张着,睡颜恬静而毫无防备,像一朵在阳光下安静绽放的花。
昨夜和清晨那份沉甸甸的依靠感和悸动,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袭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几乎瞬间冲垮了他整个上午辛苦筑起的、冰冷的防御!
自责的毒藤在心底疯狂叫嚣:看看你!你又把她推开了!用你的沉默和抗拒伤害了她!她那么累,为了你耗尽心力,而你却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心疼、懊悔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要靠近她!想要抹去她眉宇间可能因他而起的疲惫和委屈!想要……触碰她!
这一次,清晨那股被轻易扑灭的冲动,带着百倍的力量卷土重来!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情感洪流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汪顺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离开了沙发的靠背。他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投下长长的影子。脚步放得极缓、极轻,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缓缓靠近那张单人沙发。
他停在沙发旁,垂眸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阳光描摹着她精致的五官,长睫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那份毫无防备的脆弱和依赖感,此刻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美丽。
那只完好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带着微微的颤抖,缓缓抬了起来。
目标不再是唇边的牛奶渍。
而是……她颊边那一缕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微微凌乱的发丝。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点一点地靠近。
距离在无声中缩短。
心跳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震耳欲聋。
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细微的颤抖,能感觉到血液奔流带来的热度。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缕柔软发丝的刹那——
桑宁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气息的靠近,或者是阳光角度的细微变化。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
汪顺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指尖悬停在距离她脸颊不到一厘米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所有的勇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清晨那种被“抓包”的恐慌感再次袭来!
他想立刻缩回手,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退回到安全的距离。
但这一次,心底那个渴望靠近、渴望弥补的声音,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呐喊!
不能退!
不能再让她失望!
不能再辜负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清晨错过的勇气,他要在这一刻,亲手拾起!
悬停的指尖,在经历了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僵持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难以抑制的颤抖,终于……轻轻地、极其轻柔地……落了下去。
没有落在发丝上。
而是落在了她微微蹙起的、带着一丝睡梦中不安的眉心。
指尖的触感微凉而细腻。那一下极其轻微的触碰,如同羽毛拂过平静的湖面。
睡梦中的桑宁,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在他指尖落下、带着安抚意味的、极其短暂的停留后,竟奇异地……缓缓舒展开来。唇边甚至无意识地牵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满足的弧度。她像是找到了更舒适的姿势,更深地沉入了梦乡。
汪顺屏住呼吸,指尖停留在她舒展开的眉心,感受着那细腻肌肤下传递出的温顺与安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阳光温暖地包裹着他们。
他高大的身影微微倾身,笼罩着沙发里沉睡的她。
指尖落在她的眉心。
一个无声的、带着巨大勇气和无限温柔的——触碰。
没有言语,没有惊扰。只有阳光,只有呼吸,只有指尖下传递的、那足以融化所有坚冰的、迟来的抚慰与承诺。这一次,他没有再错过。这一次,他选择了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