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坐在杂草丛生的坟茔间,指尖描摹着石碑上模糊的"俞安"二字。三百年的风雨已经将碑文侵蚀得几乎不可辨认,就像我记忆中他的面容。
"俞安啊..."我摩挲着冰凉的石头,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我又梦见你了。"
山风穿过半人高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谁在轻笑。我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十几座灰白的石碑围着我,像一群沉默的观众。
"萧然,你以前总说我喝多了话多。"我对着最矮的那块石碑笑道,声音嘶哑,"现在倒是不嫌我吵了?"
石碑当然不会回答。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踢翻了空酒壶。月光下,石碑旁的野草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极了当年那群少年打闹时的剪影。
我记得萧然总是第一个发现我掉队的人。他会回头,阳光在他发梢跳跃,朝我伸出手:"阿灼,快点啊!"
而现在,他只剩下一块不到我腰高的石头。
我踉跄着下山,衣摆扫过沾满露水的草丛。三百年前那场大战后,我亲手将他们葬在这片山腰。那时我以为自己也会很快随他们而去——直到我在自己的坟墓里睁开了眼睛。
永生者的诅咒,就是永远记得。
山脚下的小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我推开门,灰尘在阳光下飞舞。桌上还摆着昨天没喝完的茶,已经凉透了。
"先生!请问有人在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我手一抖,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滚烫的茶水浸透了衣摆。
门外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一身青色劲装,腰间配剑。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我死死盯着他,耳边嗡嗡作响。
"在下萧然,来此求一株仙草。"少年抱拳行礼,眉眼含笑。
我的视线落在他腰间——一块碧绿的命魂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雷击中,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狗屁天道!"我猛地抓住那块玉,触手温润,"什么天命!凭什么让他们送死!"
少年们被我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后退。我狠狠将命魂玉摔在地上,玉石却完好无损,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
"这天命就是狗屁!你们谁都别想去!"我嘶吼着,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领头的少年——不,萧然——皱眉看我:"先生何出此言?我们只是..."
"闭嘴!"我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滚出去!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仙草!"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我的怒视下退出了小屋。我瘫坐在地上,手指深深插入发间。三百年了,命运居然要重演一遍?
我看向窗外,那群少年正在不远处的树下商议。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场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阳光,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们。
"阿灼,快点啊!"记忆中的萧然朝我招手。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第二天清晨,我收拾好行囊,推开了小屋的门。那群少年正在溪边洗漱,看到我时明显紧张起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拿草药。"我哑着嗓子说。
萧然眼睛一亮:"先生愿意帮我们?"
"不是帮。"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是看着你们怎么死。"
少年们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很快被找到向导的喜悦冲淡。我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后,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萧然、云檎月、玄麟、林愈、林楠、宋诺之、顾培...还有俞安。
我的俞安。
他走在队伍中间,偶尔回头看我一眼,眼中带着好奇。这一世的他还没有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伤疤,也没有经历大战后的沧桑。他还是个单纯的少年,会为路边一朵野花驻足。
"先生为何总是看我?"一次休息时,俞安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别过脸:"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是朋友吗?"
"..."
"是爱人。"
俞安愣住了,耳尖微微发红:"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勉强笑了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队伍一路南下,与前世如出一辙。我试图改变路线,故意带错路,甚至装病拖延。但总有各种意外将我们推回原本的轨迹——山洪冲毁桥梁,瘟疫封锁城镇,甚至偶遇的商队都会"恰好"提到魔教复苏的消息。
"先生似乎总能预知危险。"一天夜里,俞安坐在篝火旁对我说。
我往火堆里扔了根树枝,火星噼啪炸开:"因为这一切我都经历过。"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都会死。"我直视他的眼睛,"所有人,一个不剩。"
俞安皱起眉:"先生又说奇怪的话了。"
我不再解释。他们不会相信的,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天命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无论怎么挣扎,最终都会被拉回原点。
三个月后,我们抵达了青云宗。与记忆中一样,各大门派正在集结,准备讨伐复苏的魔教。我看着萧然与其他门派代表交谈,看着俞安在练武场比试,看着玄麟和林愈在树下私语...每一个场景都与三百年前重叠。
"先生最近总是心不在焉。"俞安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在想怎么救你们。"
"救我们?"他轻笑,"先生多虑了。这次讨伐准备充分,各派精英尽出..."
"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打断他,"然后你们全都死在了封印大阵里。"
俞安的表情凝固了:"先生,你..."
"我知道你不信。"我转身面对他,月光下他的眉眼如此清晰,"但问问你的心,是否有时会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命魂玉会保留灵魂的些许记忆,这是永生者才知道的秘密。
"我..."俞安按住太阳穴,"有时会梦见一些奇怪的场景..."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就逃!带着所有人离开!现在还不晚!"
"俞安!"萧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掌门叫我们过去商议要事!"
我松开手,绝望地看着俞安困惑的表情。他还是去了,和所有人一样,走向既定的命运。
讨伐前夜,我独自坐在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三百年前,我们就是从这里攻入魔教总坛的。月光如洗,照亮了崖壁上密密麻麻的剑痕——那是上一世我们留下的。
"先生果然在这里。"
我回头,俞安抱着一坛酒走来。他在我身边坐下,拍开泥封,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明日就要决战了。"他递给我一碗酒,"先生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寒意。
"俞安。"我轻声唤他,"如果我说,我能预知未来,你信吗?"
"我信。"出乎意料,他回答得很干脆,"这些日子,先生说的很多事都应验了。"
我苦笑:"那如果我告诉你,明天你们所有人都会死,你会逃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仰头看着星空:"不会。"
"为什么?"我攥紧拳头,"明知是死路还要去?"
"因为有些事情,比生死更重要。"他转头看我,眼中映着星光,"先生不也是这样吗?明知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跟来了。"
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他说的对,三百年前的我,也是怀着同样的信念走向死亡的。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死亡对我而言是奢侈。
"先生那位故人..."俞安犹豫着问,"是怎么死的?"
"我杀的。"我平静地说。
俞安的手一抖,酒洒了出来。
"上辈子,"我继续道,"我眼睁睁看着他被折磨,亲手杀了他。"
"先、先生喝多了。"俞安勉强笑道,"什么上辈子..."
"看着我的眼睛。"我抓住他的肩膀,"你知道我没有说谎。"
月光下,我们四目相对。渐渐地,俞安的表情变了,某种深埋的记忆似乎被唤醒。他的嘴唇颤抖着,眼中浮现出我熟悉的神色——那是三百年前,他在临死前看我的最后一眼。
"阿灼...?"他不确定地唤道。
我的心脏几乎停跳。他记得?命魂玉真的保留了记忆?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清明:"抱歉,我..."
我松开手,失望如潮水般涌来。终究是奢望。
"睡吧。"我站起身,"明天还有恶战。"
决战如期而至。魔教总坛前,各派修士结成大阵,剑气纵横。我看着少年们冲入敌阵,看着历史一步步重演,却无能为力。
"结封印大阵!"萧然高喊。
就是现在。三百年前,他们就是在这时献祭了自己,封印了魔教。我拔出剑,冲向阵眼。
"先生!"俞安发现了我,"你要做什么?"
"救你们!"我挥剑斩向最近的阵眼石,试图破坏大阵,"都给我停下!"
"拦住他!"萧然下令,"他要破坏封印!"
数名修士朝我扑来。我挡开攻击,继续破坏阵眼。但阵法已经启动,耀眼的光芒从地面升起。
"没用的!"我绝望地大喊,"这阵法会吸干你们的生命!停下来!"
没人听我的。他们视我为叛徒,为疯子。光芒越来越强,我能感觉到灵力正在从他们体内流失——就像三百年前一样。
在最后的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冲向俞安,剑光如电。
"与其看着你们自寻死路,不如...我亲手送你们进坟墓。"
剑刃刺入血肉的感觉如此熟悉。俞安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先生...为何要这样?"
"多说无益。"我拔出剑,鲜血溅在我脸上,"萧然,战吧!"
场面一片混乱。我疯狂地攻击每一个人,试图阻止他们完成阵法。但我寡不敌众,很快遍体鳞伤。
在无数刀光剑影中我看到了腹部染血的俞安,与百年前那个血淋淋的身影重合。
如果救不了所有人,那我就只要他一个,只要俞安就好。
"俞安,乖...不会痛的。"我拖着伤腿爬向已经受伤的他,染血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被血染色的刀刃靠在他的脖颈处,"我会...很轻的、一下,就一下..."
俞安已经失血过多,眼神涣散。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睫毛划过我的手心,轻轻唤道:"老师。"
剑光闪过。
世界安静了。
我跪在血泊中,怀中是俞安逐渐冰冷的身体。阵法完成了,耀眼的白光吞没了一切。我能感觉到生命从其他人身上流逝,唯独我,依然活着。
"为什么..."我抱紧俞安,泪水滴在他苍白的脸上,"为什么还是这样..."
白光中,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天命不可违,永生者。」
"去你的天命!"我对着虚空怒吼,"我要打破这该死的轮回!"
「痴儿。」那声音叹息道,「你以为杀死他们就能改变什么吗?每一次轮回,都是你自己的执念所致。」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手。」
我低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我现在的脸,而是一张扭曲的、布满黑气的面孔。
"不...这不可能……"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天道的声音渐渐远去,「唯有释怀,方得解脱。」
白光消散后,我独自站在废墟中。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每个人都面带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有俞安,他的眼睛还睁着,似乎在质问我的选择。
我颤抖着合上他的眼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这一次,我连为他们立碑的心力都没有了。
他们不得解脱,我亦然。
永生的诅咒,就是永远记得。
永远挣扎。
永远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