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赐”

禅院甚尔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淤泥里。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燃尽后那股子陈腐的甜腻味儿，混着旧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这是禅院家祠堂外那条他走了无数次的廊道，每一次靠近，都像被无形的锁链拖着走向刑场。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深色襦袢被汗浸透，紧贴在背上，底下是几道新添的鞭痕，火辣辣地灼烧着皮肤。鞭痕边缘微微肿起，有些地方甚至渗出血丝，在深色的布料上洇开几团更深的暗色。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上点汗水和不知哪里蹭上的灰。那张还带着少年锐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戾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味。

祠堂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在他面前“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供奉祖灵的长明灯幽幽地亮着几豆光。几个穿着正式和服、面沉如水的老家伙跪坐在蒲团上，如同几尊泥塑木雕。主位上那个最老的，眼皮耷拉着，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正是禅院扇。

禅院甚尔的目光只在那几个老东西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死死钉在祠堂中央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那襁褓被放在冰冷的地板上，孤零零的。里面是他刚出生没几天的妹妹，禅院凛。小小的婴儿安静地闭着眼，脸颊红扑扑的，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雪花。

“甚尔，” 禅院扇的声音干涩沙哑，像钝刀刮过骨头，打破了祠堂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停，浑浊的眼珠转向地上的婴儿，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审视。“你的‘好妹妹’，禅院家的‘新希望’……真是了不得的‘恩赐’啊。”

他刻意加重了“恩赐”二字，字字都淬着冰凉的毒汁。

禅院甚尔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绷出一条凌厉的线。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想要撕裂一切的野兽般的咆哮，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化作喉结一个压抑的滚动。

祠堂里其他几个长老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在他和他妹妹之间游移。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赤裸裸的评估、算计，以及一种令人齿冷的掌控欲。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尘埃味和长明灯油脂燃烧的焦糊气。

就在这时，地上的襁褓动了动。

小小的禅院凛似乎被这死寂和恶意惊扰，细弱的眉头蹙了起来。她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襁褓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几声细微的、如同奶猫叫般的呜咽，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无助。

“吵死了。”一个跪坐在禅院扇下首的旁支长老皱着眉，不耐烦地低声斥了一句。他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烦躁地敲了敲。

这句轻飘飘的斥责，却像一根点燃引线的火柴。

就在那长老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压力毫无征兆地凭空降临！仿佛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

祠堂里所有人，包括主位上的禅院扇，脸色骤变！空气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凝固成了水银，沉重得让人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那几盏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拉长，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撕扯，光线剧烈地明灭闪烁，将墙壁上那些古老的牌位和狰狞的鬼面雕刻映照得如同活物般扭动、跳跃，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噼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炸开！

供奉在最前排、代表禅院家数百年荣光与权威的一尊古老牌位，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紧接着是第二尊、第三尊……蛛网般的裂痕在那些黑沉沉的木牌上飞速蔓延、爆开！木屑簌簌落下！

“呃啊！”

“这…这是什么？！”

“保护长老！”

惊呼、惨叫、重物倒地的声音瞬间炸开！几个长老猝不及防，被那沉重如山、又带着毁灭性气息的咒力冲击狠狠掀翻在地！他们的和服散乱，狼狈不堪，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和茫然。其中一个更是撞翻了旁边的矮几，上面的供果和香炉“哗啦”一声滚落一地。

禅院扇手中的佛珠串线猛地绷断！乌黑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敲打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又混乱的声响。他死死撑住地面才没倒下，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地上那个小小的襁褓，眼珠子几乎要从干瘪的眼眶里凸出来，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咒…咒力？！无限……接近无限的咒力？！”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混乱的中心，那个小小的襁褓里，禅院凛停止了不安的扭动。

她依旧闭着眼，小小的脸蛋在长明灯剧烈摇曳的光芒下显得异常平静。那股令整个古老祠堂都为之战栗、几乎将其彻底摧毁的恐怖咒力，如同退潮般，来得突然，去得也无声无息。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只是一场所有人共同的噩梦。

祠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木屑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那几盏长明灯在经历疯狂摇曳后，终于稳定下来，却依旧显得格外微弱的火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檀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余悸。

禅院扇狼狈地撑起身，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上的婴儿，声音嘶哑尖利，带着破音：“妖…妖孽！是妖孽！此女……”他眼中闪过极致的贪婪和同样强烈的忌惮，最终化为一道冰冷的命令，“看紧她！还有甚尔！她若敢有异动，甚尔……就是第一个祭品！”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祠堂里惊魂未定的其他人，“从今日起，她就是禅院家最锋利的刀！也是拴住甚尔这条疯狗最牢的链子！”

禅院甚尔站在祠堂门口，逆着昏暗的光。他身上鞭痕的痛楚在刚才那股恐怖咒力的冲击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低着头，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碎裂的牌位和一片狼藉，越过那几个惊魂未定、眼神复杂的长老，最终定格在那个小小的、安静得仿佛睡着了的襁褓上。

那目光，沉得像墨，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