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紫抱着兴奋又懵懂的宫皎月,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逃离了那片幽深的后山林地。直到重新踏入前山温暖熟悉的阳光里,感受到守卫巡逻的脚步声,她那颗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
“紫姨,你跑太快啦!花花都要颠坏啦!”宫皎月在她怀里不满地抗议,小手紧紧护着那朵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永不凋谢的“永生花”。花瓣娇艳欲滴,仿佛刚从枝头摘下,却蕴含着特殊的生机。
宫商紫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分不清是累的还是情绪激荡。她低头看着小侄女手中那朵流光溢彩的奇花,又想起方才林中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青衫磊落,身形清隽,那双温润如墨玉却又带着一丝复杂难辨情绪的眼眸扫过她时,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
“此非尔等嬉戏之地。速离。”那清朗却刻意压低、不带温度的声音犹在耳边,与记忆中某个含笑唤她“商紫姐”、充满鲜活生气的嗓音重叠,却又判若两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混杂着猝然重逢的震惊、被刻意冷待的难堪,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刺痛。她以为时间早已沉淀了过往,却没想到仅仅是远远的一眼,那刻意尘封的记忆便掀起了波澜。
“紫姨?你怎么啦?”宫皎月敏感地察觉到宫商紫的沉默和脸色不对,伸出小胖手摸了摸她的脸,“是不是被大老虎吓到啦?不怕不怕,小黑很厉害的!他保护我们!他的花花好香!”
“小黑”……宫商紫被这个天真无邪的称呼刺得心口一缩。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没事,紫姨……就是跑累了。走,我们回去,以后……再也不准提去后山的事!听到没有?”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哦……”宫皎月似懂非懂地扁了扁嘴,大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望向后山的方向,小声嘀咕,“可是小黑的花花好香好漂亮……”
回到徵宫,宫皎月立刻献宝似的举着“永生花”去找宫远徵炫耀她“探险”的“战利品”。宫远徵看到那朵蕴含着特殊生机、明显是花宫秘术造就的奇花,再听宫商紫含糊其辞地简述了“遇到猛兽被后山守卫惊退”的过程(刻意隐去了花清影身份和“小黑”称呼),顿时脸色大变,后怕不已。
“宫商紫!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带着皎月去闯后山禁地?还差点惊动守护兽?!要是皎月有个闪失,看角哥不拆了你的骨头!”宫远徵气得跳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宫商紫此刻心乱如麻,本就烦躁,被他一吼更是火气上涌:“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把她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吗?啰嗦什么!”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就想回自己的工坊,只想一个人待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缕微光掠过宫远徵的眼角。他眼尖地瞥见宫商紫今日绾发的簪子——那是一支样式极其简洁的青玉簪,簪头却极为精巧地镶嵌着一朵小小的、用某种温润矿石雕刻而成的青色莲花。那莲花形态灵动,仿佛带着露珠,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宫远徵瞳孔微微一缩,他认得这支簪子!当年宫商紫失魂落魄从后山回来不久,就多了这支簪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后来却再也不见她戴了。没想到……花清影的手笔!
宫商紫并未察觉宫远徵瞬间的异样,她心烦意乱地快步离开,只想逃离这让她无所适从的氛围。回到工坊,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卸下了一层强装的镇定。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发间的青莲玉簪,触手温润,那熟悉的轮廓却像一把小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那些刻意遗忘的、属于花清影的温暖笑语,那些共同钻研机关图纸的默契时光,那些隐秘而短暂的情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起层层涟漪,冲击着她强自平静的心湖。
接下来的几天,宫商紫都有些魂不守舍。她强迫自己埋首于机关图谱,叮叮当当地敲打金属,试图用噪音和专注驱散脑海中那双温润却疏离的墨玉眼眸。然而,那朵被宫皎月郑重其事放在特制花囊里、挂在床头“保鲜”的永生花,却像一枚无声的提醒,时时刻刻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撩拨着她的神经。
终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宫商紫做出了决定。她换上一身利落的劲装,将那支青莲玉簪仔细地簪在发间,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通往后山的幽径。这一次,没有皎月的叽叽喳喳,只有她自己清晰的心跳和脚下落叶的沙沙声。她必须去一趟。为了皎月那朵蕴含花宫秘术的永生花(留在孩子身边终究引人注目),更为了……彻底斩断自己心中那点不该有的、死灰复燃的念想。她要当面问清楚,做个了断。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对路径的直觉,她避开了几处明显的警戒标记,终于再次来到那片林木葱郁、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的花宫外围。空气里弥漫着更加馥郁芬芳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扬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商宫宫商紫,求见花清影公子。为前日误闯禁地、惊扰清修致歉,并归还此物。”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装着永生花的锦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隐约的鸟鸣。花香馥郁,却带着一丝清冷的距离感。
就在宫商紫以为对方根本不愿现身时,前方的花木枝叶如同被无形的手拂开,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株繁花盛放的古树下。花清影依旧是一身青衫,身形清俊,面容温雅,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沉静。他隔着数丈的距离看着宫商紫,墨玉般的眸子平静无波,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随即落在了她手中的锦囊,以及……她发间那支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青莲玉簪上。
他的目光在触及玉簪的瞬间,似乎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平静的眼底,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漾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花既赠予小小姐,便无收回之理。”花清影的声音清朗依旧,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听不出任何情绪,“至于擅闯禁地,下不为例。请回。”他直接下了逐客令,态度疏离得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这预料之中的冷漠,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穿了宫商紫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一股混杂着愤怒、难堪和被刻意遗忘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她攥紧了手中的锦囊,指节发白,脱口而出:
“花公子好大的架子!这花蕴含花宫秘术,放在孩子身边终究不妥!我来此,只为物归原主,并非纠缠!”她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骄傲,眼神却倔强地迎上那双平静的墨玉眸子,“至于这簪子……”她抬手欲拔下,“不过是一件旧物,公子若觉碍眼,我即刻还你便是!”她说着,就要摘下簪子。
就在这气氛降至冰点、宫商紫的手即将触及发簪的瞬间——
“紫姨!小黑!你们在玩捉迷藏吗?”
一个清脆欢快、充满活力的童音如同暖阳破开晨雾,突兀地打破了这片凝滞的疏离!
宫商紫和花清影同时身体一僵,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花丛小径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蹦蹦跳跳地跑来,粉色的裙摆在花间格外显眼,正是宫皎月!她身后不远处,宫远徵一脸无奈又紧张地跟着,显然又是没拦住。
“月儿?!你怎么来了!”宫商紫大惊失色。
宫远徵赶紧飞身过来护住小侄女,对着花清影方向尴尬地抱拳:“花公子恕罪!小侄女顽皮,非要来找她紫姨……”
宫皎月却不管这些,她跑到宫商紫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腿,然后好奇地探出小脑袋看向花清影,咯咯笑道:“紫姨骗人!说不来后山,自己偷偷来找小黑玩!月儿也要玩!”她说着,献宝似的举起手腕上挂着的小花囊,“小黑,你的花花好香!月儿天天闻!你看,保护得好好的!” 她的小脸上满是天真和完成任务般的自豪。
这突如其来的童言童语,瞬间搅乱了凝滞的空气。
宫商紫满腔的愤怒和委屈被小侄女这没心没肺的一抱冲散了大半,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尴尬。
花清影那刻意维持的疏离表情,在宫皎月那双纯粹无垢、充满信赖和亲近的大眼睛注视下,终于有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松动。他看着那个努力举着小花囊、仿佛在向他证明自己很“可靠”的小粉团子,墨玉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暖意。
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宫商紫发间那支在晨光下温润生辉的青莲玉簪,又落回宫皎月红扑扑的小脸上。最终,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只见他指尖微动,一缕淡淡的、充满生机的绿色荧光自他掌心溢出,迅速凝聚、塑形,竟化作一只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通体碧绿剔透、翅膀轻薄如翡翠叶片的机关萤火虫!那萤火虫轻轻振翅,发出柔和的绿光,发出细微悦耳的嗡鸣,如同自然的低语。
“此萤可伴你玩耍数日,光散即归。”花清影的声音依旧清朗,却似乎少了方才那份刻意为之的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那碧绿的萤火虫如同有生命般,轻盈地落在宫皎月伸出的小手上,带来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
“哇——!谢谢小黑!好漂亮的绿光光!”宫皎月惊喜得跳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手心飞舞的小精灵,开心极了。
花清影不再看宫商紫,目光转向宫远徵,声音恢复了平静:“带她们离开吧。此地不宜幼童久留。”
“是!花公子!”宫远徵如蒙大赦,赶紧一手抱起还在看萤火虫的皎月,一手拉了拉还在发愣的宫商紫,“走了走了!”
宫商紫被拉着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花木掩映中,那道青衫身影依旧伫立在古树下,繁花似锦环绕着他,却更衬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他并未再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宫皎月欢快摆弄萤火虫的背影上,又似乎穿透了花丛,望向更渺远的天空。只是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宫商紫似乎捕捉到他墨玉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糅合了追忆、隐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的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最后一圈涟漪,转瞬即逝。
手中锦囊里那朵永生花的清幽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发间的玉簪却仿佛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过去的温润暖意。宫商紫收回目光,心绪如同这林间弥漫的晨雾,迷蒙难辨。
这一次,他依旧保持着疏离。但那只给皎月的、生机勃勃的碧绿萤火虫,和他最后看向孩子时那转瞬即逝的温柔眼神,却像一缕微光,穿透了她刻意冰封的心防,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了再也无法忽视的波澜。旧痕未愈,又添新迹,这繁花似锦的花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发生着连当事人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变化。那支青莲玉簪,仿佛也变得沉甸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