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城外,秋风猎猎,旌旗招展。
新设的“镇海卫”卫所营盘初具规模,背靠连绵山峦,面朝波涛汹涌的海湾,扼守着大梁北疆至关重要的海防门户。今日,是卫指挥使宋墨正式赴任的日子。
营门外,身着崭新玄色铠甲的宋墨身姿挺拔如枪,虽背伤初愈,面色仍带着几分大病后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凝锐利的气势却比以往更盛。舅舅蒋梅荪亲率北疆军一众将领前来相送,气氛肃穆而庄重。
“砚堂,”蒋梅荪拍了拍宋墨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此去镇海卫,独当一面,责任重大。海寇狡诈,倭患未平,更需提防朝中某些人的掣肘。万事,以稳为主,遇事多与副将商议,切莫再逞匹夫之勇。”他意有所指,显然对宋墨上次为父受过之事耿耿于怀。
宋墨抱拳,声音沉稳有力:“舅舅教诲,砚堂铭记于心。定当谨守门户,不负陛下信任,不负舅舅栽培!”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亲兵和远处初具雏形的卫所营盘,胸中豪气激荡。这里,是他力量的起点,也是他守护承诺的基石。
“好!”蒋梅荪欣慰点头,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沈明玉,“玉卿,砚堂的伤,就劳你多费心了。这镇海卫初立,条件艰苦,药材若有不济,尽管派人来大营取用。”
沈明玉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浅碧色窄袖骑装,外罩一件素色披风,青丝简单束起,更显英姿飒爽。她上前一步,对着蒋梅荪盈盈一礼:“蒋帅放心,明玉自当尽心。”随即转向宋墨,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玉药瓶和一个绣着缠枝忍冬纹的深蓝色锦囊,递了过去。
“药瓶中是新配的丸药,活血化瘀,固本培元,每日早晚各一粒。”她声音清泠,目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锦囊里是晒干的艾草和几味安神定惊的药材,海边湿寒,蚊虫也多,随身带着,夜里置于枕畔。”
宋墨接过,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心头一暖。那青玉药瓶温润,锦囊针脚细密,忍冬纹寓意坚韧长久,皆是她一片心意。他紧紧攥住,仿佛握住了定海神针。“玉卿费心了。”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低沉的感激。
沈明玉微微垂眸,避过他过于灼热的视线,低声道:“海边风大浪急,万事…小心。” 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若有不适,务必即刻传信。”
宋墨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如同被暖流包裹,重重点头:“嗯!玉卿…等我安顿好,便接你过去!” 承诺脱口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沈明玉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水光潋滟,羞意与担忧交织,最终化作一个极轻的颔首。
号角长鸣,催促启程。宋墨深深看了沈明玉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玄甲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勒住缰绳,骏马长嘶,回望福田城的方向,最后定格在那抹浅碧色的身影上。
“出发!”一声令下,声震四野。
马蹄踏起烟尘,玄色的队伍如同一条矫健的黑龙,向着海风凛冽的镇海卫方向,滚滚而去。沈明玉伫立在原地,目送着那挺拔的身影逐渐融入远方的烟尘,直到再也看不见。海风卷起她的披风和发梢,带来一丝咸腥的凉意,也卷走了他留下的最后一点暖。她轻轻抚上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紧握药瓶锦囊时传递过来的力量。
砚堂,保重。她在心中默念。
千里之外的京城窦府,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之下。
自赏菊宴不欢而散,窦府便成了京中笑柄。王映雪精心挑选、意图为窦明铺路的所谓“青年才俊”被当众扒皮,颜面尽失,连带着窦府的名声也一落千丈。王映雪气得病了一场,将满腔怒火和怨毒都倾泻在窦昭三人身上。
静心斋内,气氛更是降至冰点。王映雪以“节省开支、为老爷分忧”为名,明目张胆地克扣静心斋的用度。送来的饭菜从温热变为冰凉,份量也锐减,甚至有时是些残羹冷炙。炭火供应更是时断时续,深秋的寒意丝丝缕缕侵入室内。
“欺人太甚!”苗安素看着食盒里那点可怜的、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素菜和硬邦邦的冷馒头,气得柳眉倒竖,“这分明是故意磋磨小姐!我去找她理论!”她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
“安素,回来。”窦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她坐在窗边,就着天光看着一本账册,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小姐!”苗安素顿住脚,满脸不忿,“难道我们就这么忍着?由着她作践?”
“忍着?”窦昭合上账册,抬眸看向苗安素,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越是这样,才越好。”她站起身,走到那简陋的食盒前,拿起一个冷硬的馒头掂了掂,“克扣嫡女份例,苛待亡妻灵前…这些账,一笔一笔,都要记清楚。现在闹,不过是给她机会粉饰遮掩。要打,就要打在七寸上,让她再无翻身之地!”
她眼中寒光一闪,转向赵璋如:“璋如,府里近日采买的账目,尤其是王夫人院里那些额外的开支,还有她身边那几个管事婆子家中的动静,查得如何了?”
赵璋如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眼神锐利:“正要跟姐姐说。王夫人院里的用度,光是上个月,就超了公中定例三倍有余!其中光是从‘瑞福祥’采买的各色锦缎、头面首饰,还有给娘家王府的年节孝敬,就占了大头。她身边最得力的钱嬷嬷,儿子上月刚在东城盘下了一间不小的绸缎铺子,钱来路不明。还有,负责采买外院食材的刘管事,他小舅子开的肉铺,供给府里的肉价比市价足足高了三成!”
窦昭接过册子,目光迅速扫过上面一条条清晰的记录,唇角的冷意加深:“好,很好。蛀虫硕鼠,养得够肥了。”
“还有,”苗安素也压低了声音,凑近道,“小姐,我按您的吩咐,这几日借着去庄子上对账的由头,跟几个相熟的、常在外头跑腿的婆子小厮套话,还真探听到点永昌伯府那三公子的新鲜事!”她眼中闪着八卦和兴奋的光芒,“那日被小姐当众揭了短,回去就被永昌伯狠狠责罚了一顿,关在家里思过。结果这位爷死性不改,前两日竟偷偷溜出去,在城西一家新开的暗门子里,跟人争风吃醋,又打起来了!听说还动了刀子,差点闹出人命!这事被永昌伯府花了大价钱才勉强压下来,但风声还是透出来了,现在京里好些人家都知道了,只是碍着伯府面子没明说罢了!”
窦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冰冷的算计。永昌伯府三公子…这枚棋子,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堪用,但也…更有用了。
“安素,你做得很好。”窦昭赞许地点头,“这些消息,先捂紧了,时候未到。”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璋如看着那冰冷的饭菜,“总不能一直吃这个。”
窦昭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冷馒头,掰开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神色平静:“吃。为何不吃?不仅要吃,还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们‘吃’的是什么。” 她看向妥娘,“妥娘,从今日起,每日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留下。再去厨房领份例时,当着众人的面,问问管事,是不是府里如今艰难至此,连嫡小姐和表小姐的份例都要克扣?声音不妨大些。”
妥娘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解气的光芒:“老奴明白!”
窦昭又看向苗安素和赵璋如:“安素,你庄子上的账目该‘出点问题’了,需要回禀老爷。璋如,你陪我去给祖母请安。我们这位祖母,最重规矩,也最要脸面。” 她眼中寒芒闪烁,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王映雪想用这种下作手段逼我就范?那我就让她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苗安素和赵璋如异口同声,眼中燃起斗志。跟着窦昭在庄子上摸爬滚打七年,她们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揉捏的小丫头。
窦昭走到母亲的灵位前,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模糊了她冷冽的眉眼,却让那眼底的恨意与决心更加清晰锐利。
母亲,您看着。这窦府欠我们的,女儿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讨回来!就从这克扣的冷饭,和那满府的蛀虫开始!王映雪,你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