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司

雨下得没完没了，敲打在第三新城高耸的合金外骨骼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一头垂死巨兽的喘息。浑浊的雨水顺着早已锈蚀的导流槽奔涌而下，汇入下方迷宫般的贫民窟巷道，裹挟着垃圾和难以名状的秽物。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腐烂物和劣质过滤芯过载烧焦的混合气味，粘稠就想沾在口鼻处一般。

金属门框上模糊的“道排指示”灯牌忽明忽暗，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白堂站在通往司长办公室的最后一道合金闸门前，脱下了那件厚重、沾满泥点和不明油污的黑色雨衣。雨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头发茬流下，滑过紧绷的下颌线。里面是一件浆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熨烫得异常挺括的旧衬衫，与周遭的破败混乱格格不入。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霉味的空气，将雨衣仔细折叠，搭在臂弯，这才抬手，指节在那扇泛着冷光的沉重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进。”一个带着点敷衍倦意的中年男声穿透门板。

门无声地向侧滑开，露出里面截然不同的世界。调温系统驱散了外界的潮湿阴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昂贵的合成香薰的味道。灯光柔和明亮，照在光洁的合成材料地板上，几乎能映出人影。一张宽大的、线条冷硬的合金办公桌后，司长汪明远正从一份悬浮光屏显示的报告中抬起头。他约莫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刻意营造出的和蔼，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看到白堂，那层油彩似乎更生动了些。

“白堂，是吗？”汪明远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舒适的椅背上，目光带着审视，又带着点看新奇物件的兴味，上下打亮着门口这个像标枪般站得笔直的年轻人。

“档案我看过了。入司考试，格斗项目，枪械应用，双料第一。”他嘴角扯出一个赞赏的弧度，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着，“了不得，真是后生可畏啊。咱们治安司，很久没出过这么拔尖的新血了。”

白堂微微垂下视线，避开对方那种仿佛能剥开皮囊看到骨头的目光，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他向前走了两步，姿态恭敬地弯下腰，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一种面对上位者的谦卑，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汪司长过誉了。只是侥幸，碰巧而已。在司里，在您这样身经百战、真正为第三新城安定立下汗马功劳的前辈面前，我这点微末本事，实在不值一提，更谈不上比字。”

汪明远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回荡在过于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摆摆手，身体前倾，放松的姿态透出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年轻人，过分的谦虚可就是骄傲了。能在这年头，赤手空拳打拼出这样的成绩，本身就是本事。坐，别站着说话。”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白堂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直，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汪明远桌面上一个造型简约的金属笔筒上，似乎在研究上面细微的拉丝纹路。室内只剩下调温系统低沉的嗡鸣。

汪明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副沉稳到近乎刻板的模样，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白堂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汪明远。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微动他的手探入雨衣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

汪明远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聚焦在白堂的手上，那层和蔼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也更莫测了些。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某种暗银色哑光金属打造的盒子被白堂取了出来。盒子表面没有任何商标或装饰，只在边角处蚀刻着几道极简的的几何纹路。

汪明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么一瞬，随即如同春冰乍裂，绽开一个无比真实、甚至带着点惊喜的弧度。他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目光牢牢锁住那个金属盒子。

“这是…”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伸出手，又似乎觉得不妥，在半空中顿住。

“一点微薄的敬意，司长。”白堂双手将盒子平稳地递了过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递过去的只是一份寻常文件，“听老五哥提过一句，您对旧时代的烟草，颇有研究。这是从‘落日峡谷’那边的旧时代生态农场废墟里，偶然找到的一点存留。处理保存的人说，是顶级的烤烟。我不懂这些，放在我手里也是明珠暗投，想着只有司长您这样的行家，才配得上品鉴它真正的味道。”

白堂笑的有些谄媚。

汪明远接过了盒子，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细细摩挲。“小白，你有心了！这份礼，太重了！”汪明远的笑容比刚才真诚了不少，眼神也热络起来，带着一种“自己人”的亲近。

“好！好！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啰嗦那些场面话了。”汪明远大手一挥，显得极其爽快，“手续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小白，你现在就去后勤部装备科，找王科长，把你的警服、证件、配枪，该领的都领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第三新城治安司正式的一员了！”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点关切，“后勤部在B区17号通道下去三层，拐角标识不太清楚，要不要我让秘书小陈陪你去一趟？省得你人生地不熟的，绕弯路。”

白堂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小白”这个称呼从汪明远嘴里再次吐出的瞬间，终于悄然一松。成了！这声看似随意的称呼，比任何盖章的文件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初步的接纳，意味着刚才那盒价值连城的烤烟，敲开了这扇门，也暂时买下了一小段安稳的时光。他面上不显，依旧保持着那份沉稳的恭敬，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懂事”。

他站起身，再次微微躬身：“谢谢司长关心！说实话，司里地方大，结构也复杂，我还真有点摸不着方向。能麻烦司长您帮我找个领路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省得我瞎转悠，耽误了正事，也给您添麻烦。”姿态放得极低，将对方给予的“恩惠”坦然接受，并且承情。

汪明远显然对白堂这种“上道”的表现极为受用。他哈哈一笑，拿起桌上的内部通讯器，按下一个键：“小陈，过来一下。”放下通讯器，他对着白堂，笑容里带着点推心置腹般的随意：“小白啊，以后没外人的时候，就别司长司长地叫了，听着生分。叫我汪司，或者老汪都行！咱们自己人，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

“是，汪司。”白堂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勉强。他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便安静地退后半步。办公室里只剩下汪明远偶尔翻动文件的细微声响，以及调温系统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低鸣。他耐心地等待着，将自己所有的锋芒和过往，都收敛在这份刻意营造的、近乎温顺的静默里。

沉重的合金门再次滑开时，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司里标准灰色行政制服、面容精干的年轻男人。他快速扫了一眼白堂，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随即转向汪明远，恭敬道：“司长，您找我？”

“小陈，这是白堂，新来的同事，今天报到。”汪明远抬了抬下巴，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你带他去趟后勤部装备科王科长那儿，把该领的东西都领齐了。认认路，以后都是一个锅里搅勺子的兄弟。”

“明白，司长。”小陈利落地应下，侧身让开通道，对白堂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白警官，请跟我来。”

白堂再次向汪明远微微欠身：“汪司，那我先过去了。”

“去吧去吧，好好干！”汪明远挥挥手，目光已经重新落回桌上的悬浮光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那盒暗银色的烤烟，静静地躺在他手边最顺手的位置。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办公室里的温暖、香气和权力的味道。走廊里是另一种冰冷，混合着消毒水、金属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设备运转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