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堂沉默地跟在小陈身后半步的距离,皮鞋踩在光洁的合成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小陈似乎也不是多话的人,只在拐弯时简短地提示方向:“这边。”“左转,下通道梯。”“B区17号通道,标识在那边。”
通道梯平稳下降,失重的感觉极其轻微。梯厢内壁映出白堂模糊的身影,高大,挺拔,穿着那件浆洗发白的旧衬衫,像一根格格不入的老树。他看着镜面中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点新晋警官应有的激动或忐忑。
B区17号通道下去三层。空气里的味道变得更加复杂,机油、汗味、劣质清洁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武器保养油的味道。通道比上层狭窄,光线也略显昏暗。小陈在一扇标注着“后勤部装备科”的厚重金属门前停下,按下门旁的通讯器:“王科长,新来的白堂警官,汪司让来领装备。”
门上的电子锁“咔哒”一声轻响,滑开。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仓库,高耸的货架几乎顶着天花板,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规格的箱子、被服、装备。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皮革、枪油和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几个穿着灰色后勤制服的人正在货架间忙碌,或推着小车,或操作着搬运机械臂。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穿着科长制服的中年男人从一堆箱子后面绕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法令纹很深,显得有些刻板。目光先是扫过小陈,最后落在白堂身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王科长,这位是白堂。”小陈介绍道。
王科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依旧钉在白堂身上,声音平板无波:“白堂?编号?”
“7349。”白堂报出汪明远在档案里为他安排好的数字。
王科长在数据板上快速点了几下,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跟我来。”他转身走向仓库深处。
他们停在一排标着“制服”的货架前。王科长看也没看,直接从架子上取下两个封装好的大号透明收纳袋,丢到旁边一张空着的合金操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四季常服各两套,执勤服两套,作训服两套,内衬、领带、领带夹、肩章、臂章、胸徽、警号牌、皮带、皮鞋、制式短靴…”王科长语速极快,像在背诵条文,手指在收纳袋上划过,点着里面的物品,“自己核对清单,确认无误在这里签字。”他递过数据板和一支电子笔。
白堂接过,目光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物品列表,手指在“确认”处点下。笔迹在光屏上留下一个工整的名字。
“这边。”王科长又走向另一个区域,停在一个需要他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的合金保险柜前。验证通过,沉重的柜门无声开启。他取出一个黑色的硬质枪盒,和一个装着几个弹匣的小型金属盒,同样放在操作台上。
“制式手枪,捍卫者7型。标准配弹三个基数,90发。”王科长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仿佛在分发扳手,“验枪,签收。”他打开枪盒,里面是一把泛着幽蓝冷光的半自动手枪,线条流畅,充满机械的暴力美感。
白堂拿起枪。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唤醒了一些刻意压制的肌肉记忆。他熟练地检查枪膛,空仓挂机,释放,拉动套筒,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每一个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都清晰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他能感觉到王科长和小陈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握枪的手上。小陈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王科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又很快舒展了下去。也是,这年头没几个人背景是干净的,特别是从这种渠道进来的人。
“没问题。”白堂放下枪,声音平稳无波,在数据板上再次签下名字。
王科长“啪”地一声合上枪盒,连同弹匣盒一起推给白堂。然后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个警用多功能腰带、一个硬质外警徽、一个内部通讯终端、一个记录仪。“都齐了。保管好,遗失损坏按内部条例追责。”他的目光在白堂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冰冷的探针,“更衣室在出门左转到底。换好衣服,终端激活,去你分配的岗位报道。”说完,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另一堆等待处理的装备箱。
“走吧,白警官。”小陈在一旁出声提醒。
白堂抱起那堆沉甸甸的装备,崭新的制服,冰冷的武器,象征身份与束缚的一切,白堂跟着小陈走向仓库角落标着“更衣室”的小门。
更衣室里空间不大,一排简陋的合金储物柜,几张长凳,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上一个使用者留下的廉价剃须泡沫的味道。白堂将装备放在一张空着的长凳上。小陈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要等他换好。
白堂没有犹豫。他动作利落地解开旧衬衫的纽扣,脱下,露出精壮的上身,肌肉线条流畅而蕴含着爆发力,古铜色的皮肤上,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盘踞在肩胛、肋下、腰腹,无声地诉说着与这身崭新蓝黑色制服截然不同的过往。他背对着门口,能清晰地感觉到小陈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那些伤疤,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没有回头,拿起一件崭新的藏青色警用衬衫,布料挺括而陌生。他慢慢地将手臂套进袖管,一颗一颗,从下到上,扣好纽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又像是在给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然后是挺括的深蓝色长裤,锃亮的皮带扣上冰冷的金属警徽,沉甸甸地压在腰间。最后,是那件代表着秩序与权威的执勤外套。他仔细地抚平肩线,将象征警衔的崭新肩章端正地别在肩头。冰凉的金属徽记贴在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当他转过身,面向门口那面模糊的、布满水渍的合金墙面时,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映了出来。深蓝近黑的制服包裹着他,笔挺、威严,带着体制内特有的冰冷气息。肩章上的一道横杠和一颗四角星花(作者说一下汪明远给白堂的是最低一级警员衔)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唇和下颌。
镜中的警察沉默地凝视着他。白堂也沉默地凝视着镜中的警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崭新的、象征着秩序的蓝黑色布料下,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撞击着一座无形的牢笼。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胸前冰冷的警号牌7349。一个被赋予的、毫无意义的数字。
镜中的警察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抬手,正了正帽檐。指尖拂过那冰冷的警徽,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
“走吧。”白堂开口,声音透过新制服的领口传出,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低沉喑哑,是对门口等待的小陈说,更像是对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下达的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