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部装备科的冷气似乎还黏在崭新的警服纤维里,但一踏入B区通往食堂的主通道,那股属于第三新城深处的、混杂的气味就汹涌地扑了上来。消毒水竭力掩盖的汗酸、陈年机油、廉价合成食物加热后散发的古怪油脂味,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合成一股,向鼻子冲去。
白堂跟在小陈身后,新皮鞋踩在光洁的合成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肩章和胸徽沉甸甸的,像几块冰贴在皮肉上。来往的警员穿着不同深浅的蓝黑色制服,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扫过白堂这个陌生面孔时,带着或漠然、或审视、或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空气里浮动着无形的丝线,划分着地盘、等级和看不见的阵营。
“就这儿了。”小陈在一扇巨大的、印着模糊食物图案的合金自动门前停下,指了指里面嘈杂鼎沸的空间,“A级食堂,普通警员用餐的地方。汪司打过招呼,你的饭卡权限已经开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进去了。你的搭档吴樟应该在里头,汪司让你直接找他报到。下午三点,去地面巡逻七组集合点。” 他语速很快,交代完毕,对白堂点了点头,那程式化的笑容都没多停留一秒,转身就融入了通道的人流,仿佛卸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包袱。
自动门无声滑开,更加浓郁、也更加令人作呕的食物气味混合着汗味、劣质清洁剂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拍打出来。食堂巨大而压抑,挑高的穹顶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黄发暗,嗡嗡作响的巨型换气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一排排长条合金桌椅如同工厂的流水线,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穿着同样蓝黑色制服的人。大部分人都沉默地低头对付着餐盘里颜色可疑的糊状物和合成肉块,只有少数角落传出压抑的交谈或低低的笑骂。
白堂的目光扫过人群,像雷达般精准。角落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正用力挥舞着手臂,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敦实,制服穿得有些随意,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洗得变形的旧T恤。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能看到青色的头皮,一张圆脸上嵌着一双不大却透着股精明的眼睛,此刻正热情地眯缝着,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假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这儿!新来的兄弟!白堂是吧?这儿!” 他的声音洪亮,穿透了食堂的嘈杂,引得附近几桌的人都侧目望来。
白堂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踏在黏腻的地板上。他放下手里装着装备的袋子,在吴樟对面的位置坐下。合金座椅冰冷坚硬。
“吴樟!巡逻七组,你今后的搭档!” 吴樟伸出手,手掌宽厚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他用力握住白堂的手晃了晃,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底层警员特有的、试图证明什么的豪爽。“汪司特意交代了,让我好好带你!嘿,小白兄弟,一看你这身板,就是个能打的!格斗枪械双第一?牛啊!以后老哥我这条老命,可就指望着你罩着了!” 他哈哈笑着,松开手,指了指白堂面前空空的桌面,“饿坏了吧?赶紧去拿吃的,A餐窗口,刷脸就行!动作得快,去晚了合成肉丁都没了,就剩糊糊了!”
白堂依言起身,走向那排人龙缓慢蠕动的取餐口。所谓的“A级餐”不过是一勺粘稠的、散发着淀粉味的灰黄色糊状物,几块颜色深红、纹理粗糙、浸泡在油腻汤汁里的合成肉丁,还有一根密封在塑料管里的、号称富含维生素的膏状物“营养膏”。餐盘是冰冷的合成材料。他端着这盘东西回到座位,吴樟已经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一半,正用勺子刮着餐盘边缘最后一点糊糊。
“怎么样?‘司里特供营养餐’,名头唬人吧?” 吴樟舔了舔勺子,看着白堂用叉子戳起一块合成肉丁,语气里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早已习惯的麻木,“习惯了就好。这年头,能有口热乎的、不用自己花信用点的,就知足吧。” 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继续道:“比下面那些只能啃营养膏、甚至去黑市换红雾麻痹自己的贱民,强多了,对吧?”
白堂沉默地咀嚼着那块毫无肉味、如同嚼蜡的合成物。味道和口感都糟糕透顶,但他进食的动作稳定、规律,仿佛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他的沉默让吴樟觉得是认同,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小白兄弟,汪司把你安排到咱们巡逻七组,算是…嗯,有他的道理。” 吴樟拿起那管营养膏,用牙齿咬开封口,用力吸了一口,皱着眉咽下,“咱们组,专管‘铁锈带’和‘蜂巢’外围。知道啥地方不?”
白堂抬眼看他,眼神示意继续。
“铁锈带,就是旧时代工厂废墟那片,管道迷宫,流浪汉、瘾君子、各种见不得光的耗子扎堆儿。蜂巢外围,就是靠近下层贫民窟入口那几条街,乱,三不管地带。” 吴樟又吸了一口营养膏,声音压得更低,“这俩地方,油水…不能说没有,但烫手,懂吗?”
他凑得更近,带着烟味和营养膏的甜腻气息喷在白堂脸上:“司里看着光鲜,里面门道深着呢。上面的大佬们,” 他用油腻的手指隐秘地向上指了指天花板,“他们眼里只有‘大生意’,跟那些公司的合同,跟堡垒区的安保外包,还有…那些真正来钱的‘特殊通道’。咱们这种地面巡逻的,就是耗材,炮灰!”
“炮灰?” 白堂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吴樟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点“你懂的”意味,声音几不可闻:“就是那些能在咱们片区安稳做生意的…呃,朋友。名单是上面定的,每个月更新。咱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名单上的朋友不受打扰,按时缴税。至于名单外的?嘿嘿…”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却没什么杀气,只有深深的疲惫和麻木,“那就看绩效压力大不大了。压力大了,总得抓点‘典型’凑数,给上头看,给媒体看。要么是名单外的倒霉蛋,要么就是…流浪汉、瘾君子,反正死了也没人管。”
他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合成水,仿佛要冲掉喉咙里的某种不适感:“红雾就是名单上某个朋友的主打产品,便宜,劲儿大,能让人忘了自己活在地狱里。咱们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们别在敏感区域别搞出太大动静。这就是片区稳定性!” 他冷笑一声,充满了讽刺,“至于真正的硬茬子?那些有后台、有家伙的?碰了就是一身骚,弄不好命都没了。上面才不管,他们只看名单稳不稳,数字好不好看!”
白堂静静地听着,新警服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束缚感。他盘子里的食物几乎没动。吴樟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脑海中勾勒着这个警司内部更加清晰的腐烂图景。一个被帮派、毒品和虚假指标蛀空的庞大机器。汪明远给他这身皮,不是庇护,是把他丢进了一个肮脏、规则残酷的角斗场。但.......对于白堂来说已经是足够“安稳”了。
“所以啊,小白兄弟,” 吴樟打了个饱嗝,用袖子擦了擦嘴,总结道,“跟着老哥我,记住三条:第一,名单是铁律,碰不得;第二,眼睛放亮点,该装瞎时装瞎;第三,保命第一!咱们就是混口饭吃,别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这身皮…” 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警徽,发出沉闷的声响,“就是个讨饭的碗,别指望它能遮风挡雨,更别指望它多干净。”
食堂巨大的换气扇依旧在头顶沉闷地轰鸣,搅动着混合了食物腐败气息和人性恶臭的空气。白堂的目光越过吴樟油腻的肩头,投向食堂巨大的落地舷窗。窗外是第三新城钢铁森林般冰冷压抑的剪影,更远处,下层贫民窟方向升腾起的、带着铁锈色和化学污染的雾气,如同永不愈合的疮疤,低低地压在城市的边缘,其中似乎混杂着一丝诡异的、不祥的淡红色,那是“红雾”在庞大需求下蒸腾的痕迹。
就在这时,食堂角落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破烂、眼神涣散、明显处于“红雾”药效末期的流浪汉,被两个身材魁梧、穿着后勤制服的男人粗暴地架着胳膊拖了出去。流浪汉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周围的警员们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扒拉着餐盘里的糊状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吴樟,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低声嘟囔:“又一个没熬过账单日的…晦气。”
白堂收回目光,落在自己胸前那枚崭新的、泛着幽蓝冷光的警徽上。徽章表面光洁,映出食堂顶灯扭曲的光晕。他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徽章冰冷的金属表面。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仿佛那光洁之下,早已布满了无法洗净的、细密的锈蚀霉斑。
“明白了。”白堂终于开口,声音透过新制服的领口,低沉而平稳,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听不出任何涟漪,“吴哥。下午的巡逻,几点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