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带

地面巡逻七组的集合点，藏在治安司主体结构延伸出去的一条悬臂通道尽头。与其说是集合点，不如说是个大型设备维修间改的杂物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机油、金属锈蚀和汗馊混合的刺鼻气味。几盏蒙尘的应急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堆满破旧防暴盾牌、断裂警棍、半箱过期能量棒和不知名零件的角落。墙壁上残留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可疑的污渍，早已干涸发硬。

白堂跟着吴樟走进去时，里面已经或站或坐了四个人。灯光昏暗，人影幢幢。

“哟，老吴！带新人开光来了？”一个靠在墙边、用磨刀石蹭着警棍尖端的精瘦男人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牙。他眼窝深陷，眼神像淬了冰的锥子，毫不客气地上下刮着白堂，尤其在崭新的制服和肩章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啧，这身皮可真亮堂，汪司长家的亲戚？”

“疯狗，闭上你的臭嘴！”吴樟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招呼。他拍了拍白堂的后背，动作刻意显得很熟络，“白堂，咱们组的头儿，陈队。”他指向角落里一个坐在破旧转椅上、几乎被阴影吞没的身影。

那人抬起头。一张方阔、黝黑、如同岩石凿刻的脸。法令纹深得像是刀刻，嘴唇紧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和更深沉的麻木。他身上的警服比吴樟的还要旧，肩章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路，袖口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他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嗯”音，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在白堂身上扫过，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装备，随即又垂下眼，盯着自己粗糙、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掌，就仿佛那上面刻着整个世界的谜题。

“那是大刘，”吴樟指了指一个背对着他们、正费力往一个巨大破烂背包里塞东西的壮硕背影，那人肩膀宽阔得像一堵墙，动作迟缓，“力气大，话少，咱们组的移动仓库。”大刘闻声只是微微侧了下头，露出一小片古铜色的、带着疤痕的侧脸，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唔”。

“还有小丁，”吴樟最后指向缩在另一处阴影里、几乎要把自己藏进墙壁的一个年轻人。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身形单薄得可怜，崭新的制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脸色苍白，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瞥了白堂一眼就立刻低下头，紧紧抱着怀里一把老旧的霰弹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疯狗嗤笑一声，手里的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眼神像毒蛇一样黏在小丁身上：“小鹌鹑，枪抱那么紧，别走火把自己轰了！看见新人，连屁都不会放了？”小丁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行了疯狗！少他妈欺负新人！”吴樟吼了一嗓子，转头对白堂压低声音，带着点无奈，“别理那疯狗，他就那张嘴臭。陈队…就那样，活着的雕像。大刘是闷葫芦，但靠得住。小丁…唉，刚来三个月，胆子还没老鼠大。以后慢慢处。”

陈队终于从手掌上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了一圈，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简报。老规矩，铁锈带西区，蜂巢C、D入口。名单没变。疯狗、大刘一组，西区纵深。吴樟带新人，外围，C、D口。小丁，跟车留守。” 他语速平板，毫无起伏，像在宣读一份过期十年的讣告，每个字都带着铁锈的味道。“眼睛放亮，手别贱。有情况，呼叫，等支援。散。”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把自己埋进椅子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没有回应，只有沉默。疯狗把磨刀石往裤兜里一揣，警棍扛在肩上，吹着不成调的口哨率先走了出去。大刘默默背起那个鼓鼓囊囊、仿佛装着整个后勤仓库的破包，沉重的脚步声在通道里回荡。小丁抱着枪，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瞟了陈队一眼，然后低着头，贴着墙根，小跑着跟在大刘后面溜了出去。

“走吧，小白兄弟。”吴樟拍了拍白堂的肩膀，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勉强，“咱们的活儿，算是清汤寡水，但也别掉以轻心。铁锈带…那地方，连老鼠都带着刀。”

悬臂通道连接着通往地面的巨大升降平台。平台启动时，沉重的齿轮咬合声和液压杆的嘶鸣震耳欲聋。失重的感觉伴随着铁锈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平台门轰然滑开时，第三新城地面部分的真实面貌，如同一幅巨大而狰狞的画卷，粗暴地展现在白堂眼前。

没有天空。头顶是更高层街区交错延伸的合金结构，如同巨兽的肋骨，遮蔽了绝大部分光线。只有从那些高耸结构缝隙中漏下的、被严重污染的灰蒙蒙天光，如同垂死者的叹息，艰难地投射下来。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重的金属粉尘、腐烂的有机质、劣质燃料燃烧后的刺鼻硫磺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甜腻中带着腐败气息的淡红色薄雾，那是“红雾”在庞大的地下需求驱动下，从无数隐秘的通风口、管道缝隙中逃逸出来，在地面低洼处汇聚而成的毒瘴。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合金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腻的黑色油泥，混杂着不明垃圾和可疑的深色污迹。巨大的、早已废弃锈死的旧时代工业管道如同纠缠的巨蟒，在低矮的合金建筑和摇摇欲坠的违章棚屋之间蜿蜒盘踞，构成了迷宫般的“铁锈带”。这些锈蚀的管道和建筑残骸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意义不明的涂鸦，像溃烂伤口上的脓痂。

视线所及，人影稀疏而诡异。几个裹着破布、蜷缩在巨大管道阴影里的流浪汉，如同没有生命的垃圾堆。一个明显处于“红雾”药效巅峰的男人，正对着锈迹斑斑的墙壁手舞足蹈，发出意义不明的狂笑，口水顺着下巴滴落。远处，几个穿着破烂皮夹克、头发染成刺眼颜色的身影，聚集在一个废弃的变电箱旁边，警惕地打量着巡逻车驶来的方向，眼神像黑暗中的鬣狗。空气里除了各种异味，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敌意和窥伺。

巡逻车是一辆外壳布满凹痕和刮擦、引擎轰鸣如同哮喘病人的老旧装甲车。吴樟熟练地发动车子，沉重的车身颠簸着驶入这片钢铁与绝望构成的丛林。

“瞧见没？”吴樟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一根自制的、气味呛人的劣质卷烟，烟雾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混合着车内的汗味和金属味。“这就咱们的辖区。天堂的垃圾桶，地狱的候客厅。”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喷出浓重的烟雾，眼神透过肮脏的车窗玻璃，扫过那些阴暗的角落和窥伺的身影，带着一种早已麻木的审视。“名单上的朋友，主要在蜂巢入口那边活动。铁锈带这边，都是些没油水的烂泥塘，要么是快被红雾烧穿脑子的废人，要么就是些连老鼠都抓不到的独狼。只要他们不闹出大动静，不挡着名单上朋友的‘生意通道’，上面就当他们是背景板。”

他指了指远处几个在巨大管道阴影下快速移动、如同鬼魅般消失的身影：“看到那些耗子没？有些是拾荒的，有些是…别的。别管，也别深究。这地方，知道的越少，活得越长。” 他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布满污渍的仪表盘上。

“记住陈队的话，眼睛放亮，手别贱。看到什么不对劲，先呼叫，等支援。千万别逞英雄。这身皮…”他拍了拍方向盘，“是唬人的，不是挡子弹的。”

车子颠簸着驶过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坑。坑边，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浪汉正趴在坑沿，拼命呕吐着黄绿色的液体，身体剧烈抽搐。他身边散落着几个空瘪的、印着模糊红色烟雾图案的廉价塑料包装袋，红雾的残骸。

吴樟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踩了一脚油门绕了过去，车轮碾过污水，溅起一片黑黄的泥浆。“又一个快到期的。”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巡逻车缓慢地在巨大的管道迷宫中穿行。光线越来越暗，只有车头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在浓重的红雾和灰尘中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空间。引擎的轰鸣在死寂的管道迷宫中回荡，显得异常刺耳。

突然，吴樟猛地踩下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在管道中激起巨大的回响！

“操！”吴樟低骂一声，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套。

车头灯的光柱尽头，就在一个巨大的、锈穿了的管道岔口下方，映照出骇人的一幕！一个穿着破烂工装、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巡逻车，正俯身拖拽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被他拖拽的，赫然是另一具穿着治安司后勤制服的躯体！那具躯体软绵绵的，头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侧，脖颈处一片深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泽！

地上，一把沾满血污的扳手，静静地躺在污浊的油泥里。扳手旁边，散落着几个被踩扁的金属罐头，显然，这是后勤部出来“处理”垃圾或“收取”某种费用的倒霉蛋。

行凶的男人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和引擎轰鸣，猛地回过头！一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颧骨高耸、布满污垢的脸上，双眼赤红，瞳孔却异常涣散，嘴角残留着白沫和一丝诡异的、满足的狞笑。红雾！强烈的致幻剂效果让他完全陷入了疯狂和力量爆发的虚妄之中！他看到巡逻车和车灯，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随手丢开手里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躯体，弯腰就去捡地上那把沾血的扳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和力量感。

“操tm的！是红雾鬼！”吴樟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惊惶。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抓车上的通讯器，一边语无伦次地对着白堂嘶喊：“呼叫！快他妈呼叫支援！是‘红雾鬼’！见血就疯！别…别他妈下车！等支援！等疯狗他们过来！”

他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几乎要溢出来。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一个陷入红雾狂暴的疯子，远比十个持枪的匪徒更让人胆寒。他们力大无穷，不知疼痛，毫无理智，只知毁灭。

然而，就在吴樟的手指刚触碰到通讯器冰冷的按键时，副驾驶的车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吴樟惊骇地扭头。

白堂已经推开了沉重的车门。新皮鞋踩在粘腻的油泥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去看旁边吓傻了的吴樟。他只是平静地解开新警服腰间的枪套搭扣。

“捍卫者”7型冰冷的握把，落入他宽厚的手掌。那触感如此熟悉，如同身体缺失的一部分终于归位。枪身幽蓝的金属光泽，在昏黄的车灯和弥漫的红雾中，反射出两点冰冷、锐利的光斑，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兽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