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下层的空气,像是被无数肺叶过滤了千百遍的废渣,粘稠、浑浊,带着永远无法散尽的霉味、汗馊、排泄物的酸腐。
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永恒地低吼,将上层工厂的废热和污浊源源不断地泵入这不见天日的深渊。惨绿的应急灯光在布满油污涂鸦和斑驳广告贴纸的墙壁上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白堂的身影如同融入污水的墨滴,悄无声息地穿过B7区迷宫般狭窄潮湿的通道。
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蜷缩在角落的破布堆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瘪瘪的、印着模糊红色烟雾图案的塑料包装袋,眼神空洞地望着通道顶棚轰鸣的管道,像一具提前风干的木乃伊。通道深处,劣质音响播放的刺耳电子噪音混合着女人尖利的叫骂和一个男人醉醺醺的咆哮,撕扯着紧绷的神经。
他的鼹鼠窝就在前面。那扇锈迹斑斑、布满划痕的合金门,门上歪歪扭扭贴着的褪色全息招租广告,“安全、便捷、月付”几个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得如同讽刺。他停在门前,没有立刻按指纹。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合金墙壁,身体微微紧绷,像一张拉开的弓。耳廓极其轻微地翕动,捕捉着门内和通道两端的一切细微声响。
只有通风管道的轰鸣,远处通道的嘈杂,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在冰冷硬物压迫下,沉重而缓慢搏动的心脏。没有埋伏的气息。
指腹按上沾着油渍的指纹锁面板。“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咔哒”弹开。他推开一条缝隙,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瞬间侧滑进去,后背紧贴内侧墙壁,右手无声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备用的匕首。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惨淡的节能灯发出微弱白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折叠床,摇晃的桌子,空瘪的帆布袋,一切如常。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灰尘、陈旧汗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以及…一丝更浓郁的、属于廉价古龙水和陈年机油的腐朽味道。
老瘸子来过。而且,刚走不久。
白堂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钉在摇晃的折叠桌桌角——那个不起眼的凹陷里。昨天那点被他蹭出来的、暗红色的、几乎发黑的小斑点…不见了!桌角那片区域,明显被用力擦拭过,金属表面泛着一种不正常的、带着水渍的反光,甚至露出了底下原本被污垢覆盖的、更陈旧的暗褐色锈迹!
擦干净了…藏污纳垢…
老瘸子那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带着心照不宣的玩味,再次在耳边响起。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蛰伏的毒蛇,瞬间从脊椎窜上后脑!白堂放在腰间匕首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老东西!他果然看到了!他在试探!在用这种下作的方式宣告他的掌控力!这间深埋地底的囚笼,连这点自欺欺人的清净都容不下!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松开按着匕首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脱下沾满铁锈和外面污浊气息的深灰色工装外套。里面是那件浆洗得发白、熨烫得笔挺的旧衬衫。这抹刺眼的干净,在弥漫着底层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显得如此脆弱而格格不入。他将工装外套随手扔在折叠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走到那张摇晃的桌子前。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被擦拭得异常“干净”的桌角。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金属表面,那里光滑得有些刺手,仿佛老瘸子枯瘦的手指连同那点可能存在的旧血痕一起抹去了,只留下无声的嘲弄和更深沉的污秽。
他缓缓坐下。折叠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深长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头顶通风管道永无止境的低吼。内袋里,那个油布包裹的合金盒子紧贴着心口,坚硬、冰冷,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寒意。堡垒区的荆棘徽记、全息存储片、幽蓝的钥匙…汪明远的投名状…老瘸子的窥伺…疯狗的怨毒…陈队的麻木…吴樟的担忧…小丁的恐惧…无数碎片在昏暗中无声地翻腾、碰撞,如同风暴前夕粘稠的泥沼。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让沸腾的杀意冷却、让混乱的思绪沉淀的时间。一点…属于“白堂”这个身份,而不是“游隼”或汪明远棋子的、短暂喘息的时间。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把冰冷的“捍卫者”,而是探向桌角那半瓶廉价的合成水。冰凉的塑料瓶身握在手里,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合成水带着一股奇怪的金属涩味和消毒水的余韵,滑过干涩的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底那股冰冷的火焰。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规律的、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不轻不重,敲了三下。又是老瘸子?
白堂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所有的疲惫和混乱被强行压入眼底深处。他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捷而充满戒备。右手悄然滑向腰间匕首,左手则按在了桌沿——距离藏着“捍卫者”的帆布袋,只有寸许。
“谁?”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比上次更冷。
门外沉默了几秒。一个刻意压低的、年轻而带着点紧张的声音响起,不是老瘸子的沙哑:“白…白警官?是我,小丁。”
小丁?巡逻七组那个抱着霰弹枪、像受惊鹌鹑一样的年轻人?
白堂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他无声地移动到门轴一侧的死角,右手紧握匕首柄,左手缓缓拧开了门锁。
门拉开一道缝隙。通道惨绿摇曳的光线涌进来,照亮门口站着的单薄身影。正是小丁。他依旧穿着那身空荡荡、不太合身的警服,怀里没抱霰弹枪,脸色在绿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眼神躲闪,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印着治安司后勤字样的牛皮纸文件袋。
“白…白警官…”小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盯上,身体微微前倾,用几乎耳语的声音急促道:“吴…吴樟哥让我…让我把这个…务必交给你…他说…千万…千万别让疯狗和陈队知道…”
他把那个皱巴巴的文件袋猛地塞进门缝,动作慌乱得像在丢一个烫手山芋,然后根本不等白堂反应,转身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贴着墙根,小跑着消失在通道昏暗的尽头,脚步声很快被巨大的管道轰鸣吞没。
白堂站在门内阴影里,看着那个被硬塞进来的、皱巴巴的牛皮纸文件袋掉落在粘腻的地面上。通道惨绿的光线在文件袋表面投下扭曲的光斑。
吴樟?那个圆脸精明的老油子?他让小丁送东西?还特意叮嘱避开疯狗和陈队?
白堂的眉头,清晰地蹙了起来。那道深刻的纹路再次出现在眉宇间。这一次,困惑压过了冰冷的怒意。他弯腰,用戴着手套的左手(处理过油布包裹的习惯)捡起文件袋。袋子很轻,里面似乎只有几页纸。
他关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就着惨淡的灯光,撕开了文件袋简陋的封口。
里面只有两张纸。
第一张,是一份打印出来的、格式粗糙的简报。标题触目惊心:《B7区“鼹鼠窝”房主“老瘸子”孙有福背景简报(内部参阅)》。
简报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刀:
孙有福(绰号“老瘸子”):年龄约62岁。
前“铁锈帮”中层骨干(活跃于新城重建初期),以心狠手辣、精于刑讯和“处理”帮派叛徒闻名。
二十年前“铁锈帮”被治安司联合“公司”清剿,骨干成员或死或囚。孙有福因在关键时刻“投诚”,提供关键情报,并“配合”处理多名原同伙,获得“特赦”。右腿膝盖以下为金属假肢(系帮派内斗时被同伙用液压钳所伤)。现为蜂巢下层B区部分区域(包括B7)的实际控制人之一,经营多处廉价“鼹鼠窝”,与治安司部分中层(尤其后勤、装备及部分地面巡逻队)有“长期、稳定”的利益输送关系。疑为汪明远司长在蜂巢下层的非正式“信息源”及“特殊事务处理人”之一。
危险等级:高。
建议:非必要,不接触。
白堂捏着纸张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老瘸子…孙有福…铁锈帮的刑讯手…汪明远的“信息源”和“特殊事务处理人”!难怪!难怪他能在这片无法之地拥有“规矩”!难怪他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窥伺和试探!自己这间“鼹鼠窝”,根本就是住在了毒蛇的巢穴边上!
冰冷的杀意再次翻腾,比刚才更加汹涌!老瘸子那张如同揉皱旧皮革的脸,那只锐利如鹰隼的独眼,那根磨得油亮的合金拐杖…此刻都染上了浓重的血色!
他强忍着将纸张揉碎的冲动,目光移向第二张纸。
第二张纸,更简单。是一张手写的便签。字迹潦草,带着匆忙和紧张,是吴樟的笔迹:
小白:
看到这个别惊讶。老哥我别的本事没有,在这破地方熬了十几年,耳朵还算灵光。老瘸子不是善茬,离他远点!能搬就搬!昨天训练场的事,疯狗彻底疯了!他认定你故意让他出丑,断了他今年升职考评的路(他跟装备科王科长勾着,想挪位置)。陈队…唉,陈队也是没办法,他上面压着。疯狗放话了,要在下次巡逻任务里“出意外”做了你!就在铁锈带西区!那片地方管道复杂,信号死角多,“意外”太容易了!千万当心!别落单!实在不行…跑吧!这身皮,不值得把命搭上!保重!
老吴
便签的末尾,墨水因为用力而洇开了一大团污迹。
白堂静静地看着这两张纸。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头顶通风管道巨大的轰鸣声浪,如同实质般压迫下来。
简报上“孙有福”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吴樟潦草的字迹,带着绝望的警告,像冰冷的针。
老瘸子是汪明远的狗。疯狗要在铁锈带西区制造“意外”除掉自己。汪明远刚刚让自己沾血纳了投名状,拿到了足以引发地震的堡垒区“纪念品”…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一张早已织就、正缓缓收紧的网?
白堂缓缓抬起头。惨白灯光下,他的脸依旧平静得像一尊石刻。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在收缩,如同风暴凝聚的核心。冰层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冰冷杀意、被逼到绝境的凛冽,以及一种…棋手终于看清棋盘全貌后的、近乎疯狂的冷静。
他伸出右手,不是去拿匕首,也不是去拿枪。而是极其缓慢地、用食指的指腹,在桌面上那片被老瘸子擦拭得异常“干净”、光滑得刺手的金属表面,一笔一划地、深深地,刻下了一道崭新的、清晰的划痕。
划痕冰冷,锐利,如同无声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