獠牙微露

毁坏的追踪器碎片，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从白堂指缝间簌簌落下，混入铁锈带地面粘腻的黑泥里，瞬间消失无踪。夜风裹挟着红雾的甜腥和垃圾的腐臭，吹动他深灰色工装外套的兜帽边缘。远处，锈钉酒吧方向隐约传来的混乱叫骂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污油布，模糊而遥远。

指腹无意识地捻过残留着细微金属碎屑的指尖，那点冰冷硌人的感觉挥之不去。追踪器。老烟囱？汪明远？还是那藏在堡垒区阴影里的“大人物”？冰冷的疑问如同毒蛇，缠绕在刚刚完成任务的短暂空隙里。他靠在冰冷粗粝的管道壁上，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锈蚀的颗粒感和深秋夜晚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工装布料渗进来。

内袋里，那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方形物体，紧贴着胸口，坚硬、冰冷，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墓碑。汪明远的“纪念品”。他用两根手指，隔着粗糙的油布和工装布料，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按了按。里面似乎不止是芯片或文件…还有一个更小的、有棱角的硬物，像是某种钥匙或者…微型存储器的金属外壳？指尖传递的触感异常清晰。

他没时间深究。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捕捉到远处支巷里传来靴子踩踏垃圾的细碎声响，不止一个人，正朝着后巷方向快速接近。追兵。

白堂的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管道壁上滑开。没有奔跑，只有一种近乎滑行的、最大限度利用地形和黑暗的潜行。他像一道没有实体的烟，穿过堆满废弃机械和巨大合金垃圾桶的狭窄缝隙，避开那些可能反射远处霓虹微光的油污水洼。每一步落下都轻如狸猫，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脚下这片污秽之地是他早已熟稔的猎场。

几个转折，几声压抑的、带着困惑和怒意的低语被甩在身后更远的黑暗里。白堂的身影彻底融入了铁锈带深处更为庞大、如同迷宫肠道般的旧工业管道网络。巨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投下深不见底的阴影，空气里只剩下永不停歇的、如同巨兽垂死喘息般的通风管道低吼，以及无处不在的、渗入骨髓的铁锈腥气。

他找到一处由几根巨大管道交错形成的、相对干燥的夹角空间。这里远离主通道，头顶的管道遮蔽了大部分可能来自上层的窥视。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管壁，缓缓滑坐在地面覆盖的厚厚铁锈粉尘上。

这才真正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浊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随即消散。

他掏出那个油布包裹。没有立刻打开。指尖沿着油布边缘的折痕缓慢地、仔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冰冷的触感。包裹得很专业，密封严密，防水防潮。汪明远要的“东西”，就在里面。还有那个追踪器…一个拙劣的陷阱？还是某个环节失控的信号？

白堂的眉头，清晰地、深刻地蹙了起来。那道纹路如同刀刻，出现在他向来平静如深潭的眉宇间。这蹙起不再是面对老烟囱时的冰冷评估，也不是在汪明远办公室被揭穿身份时瞬间炸裂的杀意，而是一种混合着冰冷怒意、被愚弄的凛冽，以及更深沉的、对局势失控的警惕。他闭上眼，后槽牙在阴影里无声地咬紧了一瞬，腮边肌肉绷起一道冷硬的线条。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暗流已被强行压下大半，只余下更深的冰寒。

他用指甲小心地挑开油布边缘密封的粘胶。动作精准得像在做外科手术，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油布被一层层剥开。

里面，是一个材质特殊的黑色合金扁平盒。盒子本身没有任何标识，只在边角蚀刻着几道极简的几何纹路，充满旧时代工业美感。盒盖是磁吸式的，严丝合缝。

白堂没有立刻打开盒子。他的目光落在盒子底部边缘——刚才隔着油布摸到的那个有棱角的硬物。那里，镶嵌着一个米粒大小、极其精密的金属接口，接口旁边，蚀刻着一个几乎肉眼难辨的、如同缠绕荆棘般的微型徽记——黑石资本（Blackstone Capital）的标志！

堡垒区！果然是那些大人物！

冰冷的怒意再次在眼底翻腾。汪明远这个老狐狸！他让自己去抢的，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不光彩纪念品，而是直接动了堡垒区巨鳄的奶酪！那个追踪器…恐怕不是老烟囱的手笔，更可能是黑石资本放在“纪念品”上的最后保险！自己捏碎的，是黑石的眼睛！

他捏着盒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凉的合金边缘硌着指骨。现在，这东西成了真正的烫手山芋。汪明远拿到它，是功劳，也可能是催命符。而自己…是经手人，是随时可以被抹除的污点。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和红雾的空气冰冷刺肺。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指尖在磁吸盒盖的边缘轻轻一划。“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盒盖弹开一道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芯片或数据卡。盒子里，是两张东西。

第一张，是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泛着特殊光泽的全息照片存储片。存储片是透明的，但隐约能看到内部封存着极其细微的、复杂的立体光路结构。这种级别的存储介质，通常用于堡垒区最高级别的机密或…某些无法见光的交易记录。

第二张，是一枚钥匙。不是普通的金属钥匙。它通体由某种暗沉的、非金非石的复合材料制成，形状古怪，像一截扭曲的脊椎骨，顶端镶嵌着一颗比追踪器更小、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宝石状晶体。钥匙表面蚀刻着同样微小的荆棘徽记。

照片存储片…和一把古怪的钥匙？这就是汪明远口中的“纪念品”？堡垒区大人物需要灭口的“小麻烦”？

白堂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盒内的两样东西上扫过。全息存储片代表着信息，是权力和财富的密码，也可能是引爆一切的炸弹。那把钥匙…则指向一个更具体、更未知的实体。它是什么的钥匙？堡垒区某个秘密金库？一个埋藏在旧时代废墟里的潘多拉魔盒？还是…别的什么？

汪明远只说要“东西”，并未言明具体是什么。现在，东西拿到了，远超预期的复杂和烫手。

白堂的指尖停留在那枚幽蓝的钥匙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毁掉？带着东西彻底消失？还是…按照原计划，把这足以引发地震的东西，交给汪明远？ 那个老狐狸洞悉而施舍的笑容，那句“萤火比皓月”，那双掌控一切的独眼…白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冰冷，锋利，如同黑暗中无声出鞘的匕首刃口。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一丝疯狂意味的笑。这笑容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又被深潭般的平静覆盖。

他猛地合上合金盒盖！“咔哒”一声轻响，在巨大的管道轰鸣声中微不可闻。他将盒子重新用油布仔细包裹好，塞回工装外套最内层的暗袋，紧贴着心口。冰冷的硬物隔着布料传来清晰的触感，像一个紧贴心脏的定时炸弹。

站起身，拍掉工装裤上沾染的铁锈粉尘。动作干脆利落。他最后看了一眼锈钉酒吧方向那片被霓虹染红的夜空，那里，混乱似乎已经平息，只剩下模糊的警笛声隐约传来——治安司的“清洁工”到了。

该回去了。回到那个深埋地底、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鼹鼠窝。回到汪明远的棋盘上。

他像一头在暗夜中完成猎杀、舔舐完伤口的孤狼，再次融入铁锈带无边无际的阴影迷宫。脚步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节奏，朝着蜂巢下层入口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那深灰色兜帽阴影下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漠然。冰层之下，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属于游隼的凛冽獠牙，悄然探出。萤火或许无法与皓月争辉，但被逼到绝境的萤火，也未必不能…燎原，毕竟听说旧时代有一位先生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