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手机屏幕幽冷的光,割裂了卧室的黑暗,也割裂了我摇摇欲坠的睡意。指尖划过银行APP推送的月度账单汇总,一串数字毫无预兆地刺入眼底——一笔固定支出,收款方姓名被系统简略处理,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姓氏:林。
两万。每月固定一日,雷打不动,已持续整整一年。
呼吸骤然凝滞,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耳膜上,像濒死的鼓点。身畔的床铺空着,尚有余温,赵明宇还在书房加班。这温存此刻却成了淬毒的针,细细密密扎进四肢百骸。我赤脚下床,地板冰凉刺骨,一路蔓延到心脏。推开书房门的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伏在案前,屏幕的光映亮半边疲惫的脸,专注得浑然不觉。我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死死钉在他左手边那部从未见过的旧手机上——屏幕正亮着,界面赫然停留在转账完成的确认页。
收款人姓名完整地铺展在那里:林薇。
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逆流,冲得眼前发黑。那两个字,我曾在他醉酒后的呓语里、旧书页夹着的泛黄照片背后、甚至某次情动时他脱口而出的模糊音节里,捕捉到过。他青春里那道无法愈合的旧疤,他心口那颗从未摘除的朱砂痣。
“林薇……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悬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赵明宇猛地回头,眼底的惊惶如同被烫伤的幼兽,无处遁形。他几乎是扑过来想抢那部手机,动作带着一种狼狈的凶狠。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门框,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撕裂的万分之一。
“说话!”我拔高了声音,尖锐得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月两万,风雨无阻!赵明宇,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提款机!更不是你供养旧情人的冤大头!”积蓄的愤怒、委屈、被欺骗的耻辱,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化作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灼痛了脸颊。
他抢手机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寂。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揉皱又浸湿的纸,痛苦、难堪,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
“她病了。”三个字,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很重的病。”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下来。他颓然跌坐回椅子,双手深深插进发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座瞬间倾颓的山峰。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阴影里蠕动着太多我无法解读、也不愿解读的情绪。
“病?”我重复着,舌尖尝到一丝荒谬的腥咸,“什么病金贵到需要你每月两万地养着?赵明宇,我们结婚五年了!这五年,你跟我算得清清楚楚,连我买件超过一千块的衣服都要斟酌再三!现在你告诉我,你背着我把我们辛苦攒下的钱,像流水一样送给了你的初恋白月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他,也反噬着我自己。
“晚期…胃癌。”他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蛛网般蔓延,声音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她家里……早就掏空了。没人管她。我……我总不能看着她……”
“看着她死?”我冷笑出声,眼泪却流得更凶,“所以你就瞒着我,当这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赵明宇,你伟大!你真他妈伟大!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一个替你守着这个空壳子家的傻子?一个给你提供资金去缅怀旧情的工具?”
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我苦心经营的婚姻,省吃俭用规划的未来,原来只是覆盖在另一个女人巨大悲剧上的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浮土。我的丈夫,他心思缜密地为另一个女人持续输血,却吝啬于给我一个坦诚的解释。这份深情,这份担当,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自以为是的幸福上。
“她人在哪?”我抹掉眼泪,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要见她。”不是询问,是命令。我必须亲眼看看,看看这个占据我丈夫全部隐秘关切和巨额金钱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明宇猛地一震,眼中掠过深切的恐惧,那恐惧如此真实,绝非作伪。“小棠,别……”他急切地伸出手,想抓住我,指尖却在离我衣袖一寸的地方停住,无力地垂下,“别去打扰她……求你了……”
“打扰?”我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我才是那个被打扰的人!赵明宇,要么你现在告诉我她在哪家医院,要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民政局!”
最后通牒掷地有声。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眼中的决绝和冰冷。长久的沉默,像钝刀子割肉。终于,他认命般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报出一个郊区的墓园名字和一个精确到排号的墓位。
墓园?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四肢百骸瞬间麻痹。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没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哀恸,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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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依山而建,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一排排冰冷的石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衰草的腐朽气息,肃杀而凄清。我按照赵明宇给的地址,一步步走向那个陌生的角落。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我窒息。
找到了。
一排,七号。
青灰色的石碑崭新而冰冷,上面嵌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眉眼温婉,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即使隔着冰冷的相框和凝固的时光,那份恬静的美好依然扑面而来。照片下方,刻着两行字:
**林薇**
**1989.03.15 - 2023.09.28**
**永念**
生卒年月清晰地宣告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她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年零三个月。
一年零三个月……而我发现的转账记录,始于去年十月。
也就是说,在她停止呼吸之后,赵明宇的转账,依旧固执地、每月一次,精准地流向那个早已无人接收的账户。
为什么?
墓碑前很干净,没有枯萎的花束,只有一束新鲜的、洁白的雏菊静静地躺在那里,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旁边,放着几个小小的、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车,还有一个用透明袋子仔细封好的、画着歪歪扭扭太阳的蜡笔画。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为什么……为什么这张脸,会给我一种诡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眉眼,那轮廓……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隔着浓雾,模糊不清。
视线艰难地下移,落在墓碑右下角一行小字上。那是立碑人的署名,通常是最亲的亲属。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整个世界的光线和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行小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灼穿我的理智:
**爱女林薇 千古**
**母:王淑芬**
**立碑人:赵明宇、苏棠 敬立**
苏棠。
我的名字。
我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瞳孔。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抽离,又在头顶炸开。耳边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盖过了萧瑟的风声。墓碑上林薇那双温婉含笑的眼睛,此刻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料,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悲悯,静静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脸上寸寸碎裂的表情。
敬立?苏棠?
我从未踏足过此地,甚至在一个小时前,根本不知道林薇葬身何处!
赵明宇……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在我毫不知情、从未同意的情况下,把我的名字,冠冕堂皇地刻在他心上人的墓碑上?刻在这块宣告着他对另一个女人至死不渝的深情、也宣告着我婚姻彻底沦为笑柄的石碑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弯下腰,扶着冰冷的墓碑边缘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荒谬感攫住心脏,几乎要将它捏碎。
敬立?多么讽刺,多么诛心的两个字!
它像一个巨大的印章,狠狠盖在我的婚姻之上,宣告着我的彻底出局,宣告着我在这场三个人的漫长默剧中,连知情权都被无情剥夺。我是谁?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合伙人”?一个他用来粉饰自己伟大深情的道具?一个连名字都被他随意刻在别人墓碑上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每月准时汇出的两万块,此刻终于显露出它狰狞而完整的轮廓。那不是给林薇的。一个死人不需要钱。那是给王淑芬的,给那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给那个……刻着我名字的墓碑的守护者!他用我们的钱,买了一个“体面”,买了一个“情深义重”的名声,买了一个把他自己和我一起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明”!
他替我做主,替我“敬立”。他用我的名字,为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和愧疚,竖立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而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都显得无比刺耳。推开门,赵明宇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他指间一点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像一尊绝望的雕塑。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这气味很淡,混杂在烟草味里,却异常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没有换鞋,也没有开灯。冰冷的视线穿透昏暗,落在他身上,像两道冰锥。
“看到了?”他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认命。
我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落在客厅角落那个半开的矮柜抽屉上——那是家里存放备用药品的地方。此刻,抽屉的边缘,露出一个白色塑料药瓶的一角。瓶身的标签被撕掉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字迹,足以辨认。
那是我从未在家里见过的药瓶。而那残留的药名缩写……指向一种极其昂贵的进口靶向药。一瓶的价格,远超两万。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剧痛。一个可怕的、完整的链条,在我脑中轰然成形。
王淑芬。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林薇死了,可她还在。病重的,需要天价药维持生命的,是她。
那每月两万,哪里是什么情深义重的供养?那分明是……买命的钱!是赵明宇为了他死去的白月光,替她母亲续命的代价!
而我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是他付给王淑芬的“定金”?是他换取对方沉默、换取这个秘密能继续掩盖下去的……“诚意”?
他替我做主,替我“敬立”。他用我的名字,为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和愧疚,竖立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而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黑暗中,赵明宇掐灭了烟,缓缓站起身,朝着我的方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我看着他走近,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哀求。
“小棠……”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想要触碰我的手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我猛地侧身,动作快得像受惊的蛇,精准地避开了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冰冷的空气填补了我们之间骤然拉开的缝隙,发出无声的裂帛之音。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种难堪的空白。那双曾盛满温柔、此刻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脸上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拒绝。
我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僵硬的肩膀,投向客厅那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门外,深秋的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城市零星的灯火,像鬼火般漂浮着。阳台上那盆我精心照料多年的紫苏,不知何时已彻底枯萎,蜷缩的叶片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垂死挣扎的蝶翼。
胃里那股翻搅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而上。我紧紧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转身,没有再看那个僵立在黑暗中的男人一眼,也没有走向卧室——那里残留的气息只会让我窒息。我径直走向书房,脚步在冰冷的地板上敲击出空洞的回响。
反手关上书房厚重的木门。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