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误解

六月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带着夏日前奏特有的燥热，沉甸甸地压在不动峰中学网球场的塑胶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橡胶被炙烤后的微焦气味，混合着少年们激烈运动后蒸腾的汗水和喘息。地区预选赛刚结束，青学毫无悬念地晋级，但这胜利的余韵很快被场边卸下装备的队员们嘈杂的说笑声淹没。

不二裕太弯腰在铁丝网边整理着自己鼓鼓囊囊的球包，汗湿的红色发梢黏在额角。他抓起水壶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燥热。不远处，青学的正选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复盘刚才的比赛，菊丸英二夸张地比划着某个精彩回球，惹得大石秀一郎无奈地笑着摇头。不二周助站在人群稍外的地方，脸上是他惯常的、春风化雨般的温和微笑，冰蓝色的眼眸微微弯起，像盛着午后慵懒的阳光。然而，那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飘向场地另一侧——圣鲁道夫学院的方向。

一抹熟悉的茶褐色头发在视线边缘一闪而过。

观月初。不二周助的心湖被这个名字轻轻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试图压下那点因这个名字而升起的、复杂难言的波澜。算计，评估，永远带着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用精心编织的剧本试图操控他人——这是不二周助长久以来为观月初贴上的标签。尽管偶尔，在那双看似精明的深紫色眼眸深处，不二也会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令人困惑的纯粹，但很快就会被更深的算计淹没。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算了，何必在意。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尖锐的机械摩擦声撕裂了场边的喧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场地边缘，一辆用来运送比赛备用网球和器材的黄色小型电瓶车，像一头突然发了狂的金属野兽，脱离了工作人员的掌控，发出刺耳的噪音，轮胎在塑胶地面上疯狂空转了几圈，卷起一股难闻的焦糊味。紧接着，它猛地加速，失控地朝着铁丝网边那个毫无防备的红色身影——不二裕太——直冲过去！

「裕太！小心！」桃城武的吼声如炸雷般响起，带着撕裂般的惊恐。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裕太闻声愕然抬头，瞳孔因骤然逼近的死亡威胁而急剧收缩。黄色的车头在他视野里急速放大，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他甚至能看清车头金属部件在阳光下反射的冰冷寒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生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庞然大物朝自己碾来。

千钧一发！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超越极限的爆发力，从斜刺里不顾一切地飞扑而出！那抹白色在灼热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精准地、毫无保留地撞开了僵在原地的裕太！

「砰！」

沉重的闷响，肉体与金属的残酷撞击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裕太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搡出去，狼狈地摔在几步开外的塑胶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擦痛。他惊魂未定地抬头，眼前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观月初！

那个将他推开的身影，正是观月初！他被失控的电瓶车侧面结结实实地撞飞出去，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令人心颤的抛物线，然后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重重地摔落在几米外的硬地上。落地瞬间，他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

时间恢复了流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观月前辈！」裕太失声尖叫，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冲过去。

「裕太！」「观月！」「快叫救护车！」各种惊呼声、呼喊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在场地周围炸开。圣鲁道夫的队员赤泽吉朗和木更津淳脸色煞白，第一个反应过来，疯了似的冲向观月初倒下的地方。

混乱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那个中心点涌去。奔跑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惊恐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嗡鸣。

不二周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点温和的假象如同被敲碎的玻璃，簌簌剥落。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冲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脚步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刚才那一瞬间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进他的脑海——观月推开裕太，然后他自己被撞飞倒地。观月脸上那一刻的表情，痛苦而扭曲，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疯狂的专注？

电光火石间，那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不二周助的所有理智：苦肉计！为了接近裕太，为了博取关注，为了他那无聊透顶的剧本！他竟然真的敢！敢拿裕太的生命当赌注！

冰冷的愤怒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不二周助全身，冻结了他所有其他的情绪。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汹涌的怒火。他拨开慌乱的人群，像一把出鞘的利刃，直刺向混乱的中心。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尖刀划破了混乱的空气，最终停在场地边缘。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动作迅捷地抬着担架冲了下来。

赤泽和木更津正小心翼翼地将蜷缩在地上的观月初往担架上转移。观月初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几缕茶褐色的发丝被汗浸湿，狼狈地贴在颊边。他紧咬着下唇，咬得几乎渗出血丝，深紫色的眼眸因为剧痛而失焦，涣散地看着上方刺眼的天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他白色的圣鲁道夫队服在肩胛和肋侧的位置，正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鲜红。

不二周助的脚步在担架旁猛地顿住。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担架上的观月初。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寒意。他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冰蓝色的瞳孔里翻涌着风暴，死死锁住观月初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担架被抬了起来。

就在医护人员准备将担架往救护车方向运送的刹那，不二周助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嘈杂的、令人心悸的清晰和锋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观月初。」

担架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不二周助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入观月初涣散的眼底深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诛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为了接近我，为了你那无聊透顶的剧本，连裕太都利用？」他顿了顿，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甚至不惜演这出苦肉计？你的手段……」他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带着碾碎一切的轻蔑，「真是越来越卑劣，令人作呕。」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观月初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那双深紫色的眼眸猛地抬起，直直撞上不二周助冰寒刺骨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巨大的委屈、被彻底碾碎的尊严、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肋间传来的、如同被重锤反复击打、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断骨刺穿皮肉的剧痛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喉头一阵腥甜上涌，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都被这灭顶的疼痛和更甚于疼痛的心碎死死堵住。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血液的铁锈味。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破碎气音的冷笑。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和空洞的灰烬。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被救护车的噪音淹没，却又清晰地砸在不二周助心上：

「呵…随…你怎么想。」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猛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那个将他打入地狱的人一眼。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剧烈地颤抖着，泄露着身体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内心无法言说的崩溃。

「哥！不是的！观月前辈他……」被队友扶起来的裕太终于挣脱了搀扶，踉跄着冲到担架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嘶声大喊着想要解释。

「裕太！」不二周助厉声打断他，一把抓住了裕太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跟我回去！」他下意识地认为，裕太是被观月精湛的表演迷惑了，甚至是被利用了！他必须保护弟弟，远离这个危险而卑劣的家伙！

「可是哥！他……」裕太挣扎着，急切地想说出真相，声音里带着哭腔。

「闭嘴！」不二周助的声音冷硬如铁，强行将裕太拉离了担架。混乱的人群像潮水般隔开了他们兄弟和那副移动的担架。

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将担架推上了救护车。车门发出沉重的闷响，砰然关闭。那刺目的红色尾灯闪烁着，隔绝了两个世界，也隔绝了观月初最后那绝望的一瞥。

不二周助站在原地，一手紧紧抓着挣扎不休的裕太，目光沉沉地盯着那辆迅速驶离的救护车。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对弟弟的担忧（他自以为的保护）暂时压下了心头那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和疑虑。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人群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心有余悸和后怕。

赤泽吉朗站在原地，脸色铁青，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着不二周助那张冰冷而理所当然的脸，又看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狠狠一跺脚，转身追着圣鲁道夫其他队员离开的方向跑去。

木更津淳同样面色沉重，担忧地望了一眼救护车消失的路口，又复杂地看了一眼被不二强行禁锢住的裕太，最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跟上了赤泽的脚步。

「哥！你放开我！观月前辈是为了救我！你听到没有！他是为了救我！」裕太终于挣脱了不二的手，带着哭腔对着他嘶吼，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委屈和愤怒的泪水。

不二周助看着弟弟激动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安抚：「裕太，你被吓到了。他只是在演戏，你看不出来吗？他那种人，为了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伸出手，想拍拍裕太的肩膀，「没事了，我们回家。」

「不是！不是演戏！他就是救了我！」裕太猛地甩开不二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指着自己刚才摔倒的地方，「他扑过来推开我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哥！你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

少年的哭喊带着一种受伤的控诉，在不二周助耳边回荡。他看着弟弟脸上真实的泪水，那丝被强行压下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暗礁，隐隐地硌了一下。但他很快又用“观月初的演技足以骗过单纯弟弟”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他强行揽住裕太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将还在抽噎挣扎的弟弟带离了这片混乱的场地。身后，不动峰中学网球场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救护车那凄厉的鸣笛声，似乎还在不二周助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而在那辆疾驰的救护车里，空间狭小而冰冷，充斥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担架上的观月初紧紧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轻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带来肋骨断裂处撕心裂肺的剧痛。但比身体更痛的，是心口那个被生生剜开的巨大空洞。

不二周助那冰冷刻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刃，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凌迟着他仅存的尊严和……那份他从未宣之于口、此刻却显得无比可笑的情愫。

「卑劣…利用…令人作呕……」

这些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那紧闭的眼角渗出，无声无息地滑落，迅速没入染血的白色衣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