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冰冷地蛰伏在东京综合医院住院部七楼的每一个角落,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将病房映衬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毫无生气的无菌盒子。窗外的阳光努力挤进来,却也被这无处不在的惨白吞噬了大半生机,只剩下几缕无力的光斑,落在同样惨白的被单上。
观月初靠坐在病床上,左胸至腰腹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将他束缚得像个易碎的瓷器。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沉闷的钝痛,提醒着他几天前那场几乎致命的撞击。失血过多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让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唯有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苍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幽深,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枯竭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波澜。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赤泽吉朗和木更津淳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保温桶和水果。赤泽脸上惯常的爽朗被一种沉重的忧虑取代,木更津则显得更加沉默。
「观月,感觉怎么样?」赤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柳泽妈妈特意熬的骨头汤,让你好好补补。」
观月微微侧过头,牵动伤口带来的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声音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显得低哑:「…谢谢。」他接过木更津递来的水杯,小口啜饮着温水,润泽干涩的喉咙,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僵硬。
赤泽拉过椅子坐下,看着观月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一股火气夹杂着心疼直往上涌。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憋住,拳头重重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妈的!不二周助那个混蛋!」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观月初死寂的心湖。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深紫色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瞬间翻涌又迅速被强行压下的情绪。
赤泽没注意到观月细微的反应,兀自沉浸在愤懑中:「你知不知道那家伙在背后都干了些什么?!」
观月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赤泽脸上,那平静之下,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他!」赤泽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不仅把裕太那小子看得死死的,明令禁止裕太来看你!说什么怕你继续‘利用’他,怕你给他灌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操!」
「这还不算完!」赤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在青学那边,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到处散布谣言!说你是为了博取关注,为了你那什么狗屁剧本,故意设计了这场‘苦肉计’!说你心思歹毒,连裕太那么单纯的孩子都利用!说你是为了接近他,不择手段!现在外面都传疯了!好多不明真相的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说你…」
赤泽气得说不下去,脸涨得通红。
木更津在一旁轻轻拉了拉赤泽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但看向观月的眼神也充满了担忧和无奈。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衬得室内更加压抑。
观月初静静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炙烤。
「利用裕太」…
「苦肉计」…
「心思歹毒」…
「不择手段」…
「为了接近他」…
这些冰冷的、恶毒的词汇,从不二周助口中说出,再经由赤泽愤怒的转述,精准地复刻了那日救护车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天才对他宣判的每一个音节。
原来,在不二周助的心里,他观月初,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卑劣到尘埃里的形象。
原来,他拼上性命推开裕太的那一扑,在那个人眼中,只是一场精心策划、演技拙劣的戏码。
原来,他隐秘的、从未宣之于口的,那份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混杂着欣赏与复杂情愫的注视,在对方看来,是如此恶心不堪,需要被如此防备和唾弃。
一股冰寒彻骨的绝望,比肋骨的剧痛更甚百倍,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碾碎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已经痛到麻木了。
原来,还能更痛。
观月初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血色,也在这一刻彻底褪尽,变得如同他身下的床单一样惨白。深紫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碎裂成齑粉,被一阵无形的狂风彻底吹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他没有愤怒地反驳,没有委屈地辩解,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他只是异常平静地、缓慢地将目光从赤泽激愤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户框住的、灰蒙蒙的天空。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宇宙,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是吗。」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赤泽说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遭遇。
赤泽满腔的怒火被观月这反常的平静噎住了。他看着观月那双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这不是他认识的观月初。那个骄傲的、精明的、总是带着几分算计神采的观月初,好像随着那场车祸,连同他的生命力一起,被彻底抽空了。
「观月…你…」赤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苦你们了。」观月收回目光,看向赤泽和木更津,甚至还极其轻微地、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安抚性的表情。但那弧度僵硬而破碎,比哭还难看。「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赤泽和木更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无力。他们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好…那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们明天再来看你。」赤泽站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木更津也默默点头。
病房门再次轻轻关上。
当门锁“咔哒”一声落下的瞬间,观月初强撑着的、平静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股灭顶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冰冷绝望。
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捂住嘴,将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和破碎的呜咽死死堵住。牙齿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清晰的齿痕。身体因为强忍而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肋骨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楚,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知觉。
卑劣…令人作呕…
不二周助冰冷刻毒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疯狂循环、放大,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倒刺,将他残存的尊严和骄傲撕扯得血肉模糊。
心死了。
原来,心彻底死掉的感觉,是这样的。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荒芜。所有的期待,所有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念想,都在那个人的轻蔑和污蔑中,被彻底焚烧成了灰烬。
他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窗外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无法驱散他周身弥漫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观月初缓缓睁开眼。那双深紫色的眸子,褪去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决绝。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留在这个充满不二周助气息的城市,留在这个随时可能听到那个人名字、看到那个人身影的地方。留在这个,他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地方。
每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的凌迟。
他需要离开。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离开。
观月初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他艰难地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圣鲁道夫网球部的合影,他和赤泽、木更津、柳泽、裕太…他的指尖在那个红色头发、笑容灿烂的少年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毫不留恋地移开。
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而稳定地操作着。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先是通讯录。那个备注为“天才”的联系人,被指尖用力划过,伴随着“删除”的确认提示,彻底消失在列表中。动作干脆利落,如同斩断一根早已腐朽的藤蔓。
接着是社交软件。所有与“Fuji Syusuke”相关的账号、聊天记录、甚至是曾经偷偷保存的照片,都被一一选中,然后永久删除。那些或试探、或针锋相对、或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关注的文字,瞬间化为乌有。
邮箱清空,所有来自或可能关联那个人的邮件,被彻底粉碎。
最后,他点开了手机设置。找到“恢复出厂设置”的选项。
指尖悬停在那个鲜红的确认按钮上方,只有一瞬的凝滞。
然后,重重落下。
屏幕陷入一片黑暗,短暂的加载后,重新亮起。崭新的初始界面,空无一物。所有过去的痕迹,连同那个人的一切,都被彻底格式化,从这个冰冷的机器里抹去。
他换上了一张新的SIM卡。这张卡,只连接着几个必要的号码——家人、赤泽、木更津。与东京,与青学,与那个人,再无瓜葛。
做完这一切,观月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冰冷的决断。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座机话筒,拨通了一个极少联系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传来一个沉稳而恭敬的中年男声。
「少爷?」
观月初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中村先生,是我。我需要你立刻帮我做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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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青学网球部。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少年们三三两两走向场边,拿起毛巾和水壶。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热力。
不二周助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子,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畅快。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和身边的菊丸英二说着什么,逗得菊丸哈哈大笑。阳光落在他亚麻色的头发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仿佛几天前那场混乱带来的阴影已被彻底驱散。
「不二学长今天状态不错嘛。」桃城武用毛巾擦着汗,大大咧咧地说。
「嗯,还好。」不二微笑着回应,冰蓝色的眼眸弯起,像清澈的湖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之下,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那被他强行压下的、关于救护车前的细微不安。但很快,他又用“保护了裕太”、“看穿了观月把戏”的理由说服自己,将那点不适感再次按回心底深处。
裕太这几天都很沉默,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不二只当弟弟是被吓到了,又或者还在为不能去看望那个“演戏”的家伙而闹别扭。小孩子心性罢了,过几天就好。他这样想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冲进了网球场,是裕太。
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不二看不懂的恐慌。他径直冲到不二周助面前,一把抓住不二的胳膊,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而带着喘息:「哥!观月前辈…观月前辈他…」
不二周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裕太,我说过了,不要再去想那个人的事。」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再……」
「不是!哥!」裕太急得直跺脚,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他不见了!」
「什么?」不二周助微微一怔。
「我去医院了!我偷偷去的!」裕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可是…可是病房里是空的!护士说…说观月前辈昨天就办理出院手续了!转院了!转到哪里她们也不知道!」
一股莫名的、极其细微的凉意,倏地窜上不二周助的脊背。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大:「转院?」
「嗯!」裕太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问了好几个护士!她们都说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我还听到…听到一个护士跟另一个护士说…」裕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说…说观月前辈的肋骨…断了三根…差点…差点就伤到内脏了…很危险…他…他是为了推开我才…」
裕太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不二周助耳边轰然炸响!
「肋骨断了三根」…
「差点伤到内脏」…
「很危险」…
「为了推开我」…
这些词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不二周助一直试图维持的、坚固的认知堡垒!
他眼前猛地闪过那天混乱的场景:
观月那毫不犹豫、爆发出极限速度的飞扑…
他用尽全力将裕太推开时,身体呈现出的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自我毁灭的姿态…
他被撞飞后,蜷缩在地上痛苦痉挛的身影…
还有,他那张因为剧痛而扭曲惨白的脸,以及最后望向自己时,那双深紫色眼眸里盛满的、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的绝望和心碎…
苦肉计?
演戏?
为了接近自己?
一个肋骨断了三根、内脏遭受重创、几乎濒临死亡的人,需要演这样一场戏吗?值得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吗?
不二周助天才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将裕太此刻惊恐的描述、护士的议论、还有自己亲眼所见的每一个细节碎片,残酷地、清晰地拼接起来。
一个无比可怕的、令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真相,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无可救药!
那个被他视为卑劣、不择手段的观月初,是真的在用生命保护他的弟弟!
而他,不二周助,在他重伤濒危、最需要信任和关怀的时候,对他做了什么?
他当众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
污蔑他!
将他的舍身相救,践踏为处心积虑的阴谋!
甚至阻止裕太去探望!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不二周助的心脏,让他瞬间无法呼吸!那感觉比溺水更甚百倍!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洞察力,此刻碎成了齑粉!
「哥…」裕太看着哥哥骤然剧变、血色尽失的脸,以及那双冰蓝色眼眸里第一次出现的、名为“崩塌”的裂痕和无措的恐慌,吓得哭了出来,「你说话啊哥!观月前辈他…他会不会有事?他到底去哪里了?」
不二周助仿佛没有听到裕太的哭喊。
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那个他亲手构建的、关于观月初“卑劣”的认知世界,正在他面前轰然坍塌,扬起漫天呛人的尘埃,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观月初…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