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跟在弘历御马之后,心头那份关于云琅“气性大”和“礼数周全”的无奈还未完全散去。
而此刻,那抹火红身影的主人,早已一骑绝尘,径直冲回了位于京城的章佳府邸。
云琅心中的火气非但没因策马狂奔而消散,反而像是被风助燃的火苗,越烧越旺。
那点被傅恒撞破的、因自己疏忽差点酿祸的后怕,此刻全数转化成了无处发泄的憋闷和羞恼。
她年纪尚小,本就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浮躁,骨子里又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此刻只觉得胸腔里塞满了滚烫的棉絮,堵得她难受。
“啪!”
马鞭被她随手甩给门口战战兢兢迎上来的小厮,力道大得差点把小厮带个趔趄。
她看也不看,大步流星穿过垂花门,脚下生风,裙裾翻飞,带起一阵微尘。
初夏午后的章佳府邸,庭院深深,绿荫匝地,本该是静谧安详。
可云琅这团火一烧进来,整个前院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仆役们远远瞧见这位小祖宗脸色不善,都屏息凝神,恨不得贴着墙根溜走。
刚走到正院回廊,迎面就撞见了她的亲兄长——章佳·阿桂。
阿桂刚处理完府中庶务,正打算回书房看会儿书。
他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雨过天青色杭绸长衫,腰间系着同色丝绦,悬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衬得他身姿挺拔,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清雅风致。
他步履从容,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琐事的轻松。
这副温润如玉、从容不迫的模样,落在此刻满心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的云琅眼里,简直是火上浇油!
“哼!”
云琅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脚步猛地一顿,双手往腰上一叉,那双燃着火苗的杏眼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着阿桂,仿佛他是什么碍眼的物件。
阿桂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堵截”和充满审视的目光弄得一愣,温和的笑容僵在脸上。
“琅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猎场玩得不尽兴?” 他敏锐地察觉到妹妹情绪不对。
“尽兴?”云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讥诮。
“托哥哥的福,好得不得了!” 她这火气来得毫无道理,纯粹是找茬。
阿桂莫名其妙:“这……跟我有何干系?”
“怎么没关系?”云琅下巴一抬,火力全开,目标直指阿桂今日的穿着。
“哥哥你今日这身打扮,是打算去给人家当账房先生,还是要去庙里念经拜佛?”
她语速又快又冲,每个字都像小石子儿砸过来。
“这灰不溜秋的袍子,配上你这张苦大仇深的脸,往这儿一站,整个院子都跟着晦气了三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揭不开锅了呢!”
阿桂被这劈头盖脸、毫无由来的挑剔砸得懵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明明很得体、甚至算得上雅致的新衣。
阿桂再看看妹妹那张因怒气而显得格外生动明艳、却也格外不讲理的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琅儿,你……”
“你什么你!”云琅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目光挑剔地扫过他腰间玉佩。
“还有这玉佩!成色普通,雕工也粗糙,挂在身上也不嫌坠得慌?哥哥你的眼光,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一言难尽!”
她越说越起劲,仿佛把在猎场受的气、丢的脸,都一股脑儿倾泻在眼前这个倒霉哥哥身上。
“看看你这青玉?老气横秋!配上你这身衣裳,简直……”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绝配!丑得绝配!走出去可别说是我章佳云琅的兄长,我怕丢人!”
阿桂素来沉稳,性情温和,颇有乃父之风,平日里对这个唯一的妹妹也是多有包容。
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被这么指着鼻子、无中生有地一通数落,从衣服颜色挑剔到配饰质地,言语刻薄又带着少女特有的刁钻,饶是阿桂涵养再好,脸上也挂不住了。
他白皙的面皮渐渐涨红,温和的眼睛里也染上了愠色,眉头紧紧锁起。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火气,声音也沉了下来:“云琅!你今日是吃了火药不成?我好端端站在这儿,招你惹你了?一回来就这般夹枪带棒地寻衅!”
“我寻衅?”
云琅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更是高了八度。
“我说错了吗?你自己看看,这身打扮像个什么样子!半点精气神都没有!”
“难怪父亲总说你书读得迂了,我看一点没错!连穿衣打扮都透着股酸腐气!骑射师傅也是白请了,半点英武劲儿都没练出来!”
她越说越离谱,连带着把阿桂的学业和武艺也捎带贬损了一通。
“咱们满族人马背上长大的,你看看你如今!”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阿桂被她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她的手都有些发抖。
他实在想不通,妹妹不过是去趟猎场,怎么回来就像个点燃了的炮仗,逮谁炸谁。
他努力回想,自己今日到底哪里触了她的霉头?没有啊!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阿桂的脑海。能让妹妹如此反常,如此迁怒于人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他盯着云琅那张因为激动而愈发明艳、却也写满了“我不高兴快来哄我”的小脸。
再联想到她提前独自策马回府的反常,以及此刻这毫无道理的冲天怒火……
阿桂瞬间福至心灵,原本的怒气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和哭笑不得取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带着一种“我懂了我都懂”的疲惫和了然,几乎是叹息着问道:
“姑奶奶……我的小姑奶奶!您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是不是……富察家那位傅恒少爷,又、得、罪、您、了?”
他特意加重了“又得罪您了”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除了他还能有谁”的笃定,以及“求求您别拿我撒气”的无声控诉。
仿佛傅恒这个名字,就是解开妹妹所有无理取闹的万能钥匙。
云琅被兄长这精准点破戳得一滞,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公鸡,后面一连串刻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脸颊“腾”地一下更红了,一半是羞恼,一半是被人看穿心事的气急败坏。
她狠狠瞪了阿桂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被揭穿后的色厉内荏。
“要你管!”
她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带着点气急败坏。
然后猛地一跺脚,像只被踩了尾巴后落荒而逃的小兽,转身就朝自己的院落方向冲去。
云琅火红的裙角在回廊拐角一闪即逝,只留下被她迁怒得莫名其妙又心有余悸的兄长阿桂。
阿桂对着空气无奈地摇头叹气:“真真是我的姑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