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旧裹着热浪和草木的清香拂过，吹动傅恒玄色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缕化不开的无奈。
林间鸟雀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人一马，对着空寂的猎场，对着那截险些酿成大祸的枯枝，对着那个任性跑掉的身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句带着纵容和头疼的“气性真大”还飘散在微热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踏碎了林间的寂静。
那声音沉稳有力，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从容气度。
“傅恒。”
傅恒闻声，脊背几乎是本能地瞬间挺直，眉宇间的无奈疲惫顷刻间收敛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臣子特有的恭谨与警惕。
他迅速勒转马头。
只见数丈开外，几匹神骏的御马缓缓踱来。
为首一人，身着石青色暗云纹骑装，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蕴着天然的尊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他唇角微扬，带着点看戏的闲适，目光正饶有兴致地落在傅恒身上，以及他前方那片狼藉的草地
——被马蹄踏乱的痕迹，扬起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定，还有那截格外显眼的巨大枯枝。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爱新觉罗·弘历。
弘历轻轻一勒缰绳，御马停在了傅恒身侧不远处。
他身后的几名御前侍卫也默契地勒马停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傅恒，”弘历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如实质般扫过现场。
“朕方才远远瞧着，可真是精彩。策马扬鞭，意气风发……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下巴朝云琅消失的方向微抬了一下，“这是哪家的格格，性子如此急躁？”
弘历道：“你也是竟把个小姑娘气成了个红彤彤的炮仗，头也不回地就炸走了？朕瞧着，那马鞭甩得，恨不能抽在你身上似的。”
傅恒心头一凛，连忙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不失恭敬，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礼。
“奴才傅恒，叩见皇上！奴才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他垂着头，声音沉稳，但耳根却微微发热。方才那一幕竟被皇上尽收眼底，实在有些窘迫。
“起来说话，”
弘历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依旧带着探究的笑意。
“朕不过恰好路过，瞧个热闹。说说，那火气冲天的小辣椒是谁家的格格？”
“朕瞧着面生得很，胆气倒是不小，敢这么呛你富察家的少爷？”
傅恒站起身，垂手恭立，回答道：“回皇上，方才那位是……章佳大人家的格格，云琅。”
他斟酌着措辞，尽量客观。
“章佳？”弘历英挺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意外，随即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礼部尚书阿克敦？” 他语气里的不可置信清晰可闻，目光在傅恒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阿克敦那个老学究？那个平日里奏对引经据典、恨不得把《周礼》刻在脑门上的阿克敦？”
傅恒只觉得头皮有些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回皇上，正是阿克敦大人的掌珠，云琅格格。”
“哈！”弘历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竟轻笑出声，带着十足的讶异和玩味。
“阿克敦的格格？礼部尚书的千金？”
他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层关系与方才那风风火火、呛人如吃豆的形象强行融合。
“朕没听错吧？那个古板方正、连朝服上一个褶子都要抚平半天的阿克敦，生养出的女儿，竟然是这般……嗯……”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带着笑意揶揄道，“这般雷厉风行、快人快语的性子？”
弘历的目光再次投向云琅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抹火红的背影。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奇、好笑和一丝对臣子家事的新鲜感。
“这反差，可真是让朕开了眼界。礼部尚书府上养出个敢在猎场甩鞭子呛人的小辣椒？有趣，着实有趣。”
他顿了一下，又看向傅恒，眼神里的调侃更深了几分：“朕方才瞧得真切，那丫头是真恼了。”
弘历又说：“傅恒啊傅恒，看来你这‘兄长’当得，也不甚容易。”
他轻轻一夹马腹，御马优雅地向前踱了几步。
靠近那截枯枝，目光扫过其上嶙峋的断口，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老杨树上兀自颤动尾羽的箭矢，最后落回傅恒身上。
弘历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这林间危机四伏，有些‘闲事’，该管还是得管。只是管完了，得受得住这炮仗脾气才行。”
弘历说完，似乎心情颇佳，对傅恒道：“行了，别杵在这儿对着一截枯木头叹气了。”
“随朕走走，正好跟朕说说，阿克敦这宝贝闺女，平日里在府上也是这般‘礼数周全’？” 他语气轻松，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拒绝的随意，策马缓缓向前行去。
傅恒连忙应了一声“嗻”，翻身上马，跟在弘历侧后方半步之遥的位置。
他面上沉静，心中却是苦笑连连。皇上这最后一句调侃，还有那“礼数周全”四个字，简直像根小针，精准地戳在他方才的无奈上。
看来这“气性大”的评价，连同云琅格格这“大学士之女”的响亮名头和她那截然相反的性子，怕是要在皇上心里挂上号了。
弘历只觉今日这趟京郊围猎，实在是……精彩至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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