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真相后的日子,对马嘉祺而言,像在观看一场无声的默片。主角就在眼前,上演着日复一日的平静,而他作为唯一的知情观众,却看到了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和缓慢下沉的倒计时。每一次看到丁程鑫的身影,那三个字就会在脑海里尖锐地响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隐秘痛楚的目光去观察。
他注意到丁程鑫的校服外套似乎更宽大了些,套在他本就清瘦的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勾勒出里面单薄的身形。他注意到丁程鑫在课堂上偶尔会走神,眼神会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目光空茫而遥远,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他注意到丁程鑫的手指,握着笔的时候,指关节会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却总是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苍白。
还有那细微的、频繁的小动作——用指腹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课间趴在桌子上小憩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有一次,马嘉祺看到他极其快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白色的药片,就着保温杯里的一点温水吞了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他的眉头在吞咽时会下意识地微蹙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成那副淡漠的神情。
这些细节,以前或许被忽略,或许被归咎于“体弱”,如今在马嘉祺眼中,都成了无声的证词,印证着那个残酷的真相。
他想靠近,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理由。任何刻意的关心,在那个敏感又骄傲的人面前,都只会适得其反。他们依旧是两条平行线,只是其中一条,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慢慢侵蚀、拉长,走向一个已知的终点。
直到那天下午的自习课。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秋雨。
前排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是丁程鑫。
他伏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试图将那汹涌的咳意压下去。那咳嗽声沉闷而痛苦,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揪心。
周围的同学纷纷抬头,投去关切或疑惑的目光。
丁程鑫咳得浑身都在颤抖,指缝间似乎有暗红的液体渗出。他另一只手慌乱地在桌肚里摸索着什么,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仓皇。
马嘉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丁程鑫摸索的手僵了一下,似乎是没找到要找的东西——纸巾?手帕?他的脸色因剧烈的咳嗽和缺氧而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额角青筋隐现,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痛苦和一丝绝望的狼狈。
不能再等了!
马嘉祺猛地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引得更多目光聚焦过来。但他顾不上了。他大步冲到前排,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在全班同学惊愕的注视下,马嘉祺迅速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包全新的纸巾——他最近习惯性地在口袋里备着——毫不犹豫地撕开包装,抽出厚厚一叠,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丁程鑫那只在桌肚里徒劳摸索的手里。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有些粗鲁。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丁程鑫冰凉的手指,那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颤。
“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低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丁程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浑身一僵,剧烈的咳嗽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痛苦而泛着水汽、眼尾通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马嘉祺。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被当众戳穿的羞耻,还有一丝被强硬打破界限的恼怒。
四目相对。
马嘉祺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也看到了他指缝间那抹刺眼的暗红。他没有任何退缩,目光沉沉地回视着他,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固执的坚持:拿着,处理掉,别让更多人看见。
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力量,短暂地压下了丁程鑫眼中的抗拒。也许是咳得实在没有力气再争辩,也许是马嘉祺眼神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让他一时无法反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那叠塞过来的纸巾,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进厚厚的纸巾里。
剧烈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纸巾里,变成沉闷的、令人揪心的呜咽。他的肩膀依旧在剧烈地颤抖。
马嘉祺没有立刻离开。他就站在丁程鑫的课桌旁,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周围那些探究、担忧或好奇的目光。他的存在感太强,带着球场上的那种压迫性,让原本想上前关心的同学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时间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只剩下纸张的摩擦声和丁程鑫压抑在纸巾下的、断断续续的呛咳。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那剧烈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丁程鑫依旧埋着头,肩膀的颤抖也慢慢平复。他攥着那叠沾满血污的纸巾,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马嘉祺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没有丝毫减轻。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没有再看丁程鑫一眼,但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那个方向的、无声的抗拒和冰冷。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瞬间被解放的喧闹声填满。
丁程鑫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团染血的纸巾,低着头,像一道无声的、苍白的影子,迅速穿过喧闹的人群,冲出了教室。他甚至没有去清理桌面上可能沾染的零星血迹。
马嘉祺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丁程鑫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印记。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丁程鑫桌肚里滑落出来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几颗圆润饱满的青梅。青梅表皮呈现出新鲜的翠绿色,在昏暗的桌肚里格外醒目。袋子口没有封紧,一颗青梅滚落出来,停在桌肚边缘。
马嘉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图书馆那次,他递出青梅时,丁程鑫眼尾泛红说“弄脏了”的样子;篮球场边那罐破碎的青梅汁液散发的浓烈酸涩气息……原来,他一直带着这个?在咳出血、痛苦不堪的时候,桌肚里还藏着几颗青梅?
酸涩的味道,是能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吗?还是……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慰藉?
马嘉祺盯着那颗滚落的青梅,看了很久。直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光,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丁程鑫的座位旁。
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那颗滚落的青梅捡了起来。青梅表皮冰凉光滑,带着一种青涩的、属于未成熟果实的坚硬触感。他又看了看桌肚里那个装着剩余青梅的袋子。
最终,他没有碰那个袋子。他只是将捡起的那颗青梅,轻轻地、放在了丁程鑫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放在一道复杂的力学图示旁边。翠绿的青梅,在写满公式和符号的纸页上,像一个突兀又安静的句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离开了教室。
走廊里,秋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带着深秋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马嘉祺走到教学楼外的连廊下,看着密集的雨帘。雨水敲打着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摊开手掌,那颗青梅留下的冰凉触感似乎还在指尖。
他忽然想起医务室那天,校医倒的那杯温糖水。他记得丁程鑫刚醒来时,嘴唇干涸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马嘉祺转身走向教学楼另一侧的小卖部。他买了两瓶饮料。一瓶是冰镇的运动饮料,是他自己常喝的。另一瓶,他犹豫了一下,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最终选了一瓶包装朴素的、玻璃瓶装的青梅汁。
他拿着两瓶饮料,走回高三教室所在的楼层。他没有回自己班,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窗边。
果然,那个清瘦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丁程鑫背对着走廊,面朝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单薄和孤寂。他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楼下被雨水冲刷的梧桐落叶,又像只是放空地看着虚无。
马嘉祺的脚步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
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走廊里空旷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马嘉祺才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瓶冰凉凉的、瓶壁上凝结着细小水珠的玻璃瓶青梅汁,轻轻放在了丁程鑫身边的窗台上。
玻璃瓶底碰到水泥窗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丁程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
马嘉祺也没有等他回头。他放下瓶子,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就像只是路过,顺手放下了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径直走回自己班级的后门,靠在门框上,目光却穿过半个走廊的距离,落在那扇窗边。
他看到丁程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视线落在了窗台上那瓶突兀出现的青梅汁上。他看了很久。
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丁程鑫终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那个冰凉的玻璃瓶。他拿起瓶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上凝结的水珠,然后,他拧开了瓶盖。
他没有喝。只是将瓶口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隔得那么远,马嘉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那个握着青梅汁瓶子、站在窗边雨幕前的清瘦身影,在那一刻,仿佛被窗外灰暗的光线凝固了,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脆弱。
一股浓烈的、无法言喻的酸涩,从马嘉祺的心底弥漫开来,比窗外的秋雨更冰凉,比瓶中青梅的汁液更浓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