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中学的深秋清晨，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寒意和淡淡的书卷气。早读课的下课铃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活了整个校园。走廊里脚步声、谈笑声、书本碰撞声汇成一股喧闹的洪流。
在这股洪流中，凌熠像一块逆流而上的浮冰。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计算着时间。避开高一新生冲向小卖部的第一波高峰，绕开文科班女生结伴去洗手间的人潮，选择经由实验楼西侧那条相对僻静的回廊。这是他为自己规划的“最优路径”，目的是将一切不可控的社交接触和能量消耗降到最低。
他单肩挎着一个洗得发白、样式极简的黑色背包，眼神平视前方，专注得仿佛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他精准地在预期时间点推开了高二（1）班的后门。门口几个正热烈讨论昨晚球赛的男生，声音像被掐断了电源，瞬间低了下去，身体下意识地让开。凌熠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是他的专属领地，远离中心，视野开阔，窗外是几株叶子落了大半的梧桐。
坐下，放包，拿出厚重的《物理竞赛精编》，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前排几个女生好奇又带着点怯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被他自动屏蔽。
教室里的背书声、闲聊声，于他而言只是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他需要的是绝对的秩序和掌控，任何可能打乱他精密运行“人生程序”的变量，都被视为需要排除的干扰源。左耳耳垂上，一枚极小的黑色耳钉在发丝间若隐若现，是他身上唯一带着点个人印记的东西。
“凌熠，”前座的男生转过头，声音压得很低，“物理课小测范围，老师刚补写在黑板右边了，你看了没？”
凌熠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一道流畅的辅助线，头也没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那男生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转回去，小声嘀咕：“跟块冰似的……” 凌熠置若罔闻。他的世界已经收缩到纸页上那些冰冷的公式和严谨的逻辑里。
与此同时，走廊另一头的高二（7）班，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下课铃的余韵还没散尽，教室里已经像炸开了锅。女生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分享着最新的八卦；后排几个男生为了一场虚拟球赛的胜负争得面红耳赤；空气里弥漫着肉包子的香气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程澈被围在教室中间，像个被众星拱月的发光体。他手里拿着一本边角磨得起毛的素描本，铅笔在纸页上飞速游走，沙沙作响。讲台上，一个叫李想的男生正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地模仿着班主任发怒时的样子，引得周围爆发出一阵阵哄笑。“澈哥！神了！快让我看看老班的神韵！” “哈哈哈这眉毛，这嘴角，绝了！”
程澈抬起头，眉眼弯弯，笑容干净又极具感染力，像初冬穿透云层的暖阳：“李想同学，注意维护师道尊严啊！小心老班真找你进行‘深度交流’！” 他利落地撕下那张活灵活现的速写，递了过去。
“谢澈哥不杀之恩！”李想接过画纸，夸张地作揖，又引来一阵更大的笑声浪潮。
程澈笑着把素描本塞回桌肚，摸出语文书。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栗色的短发和干净的校服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是这个文科班的“小太阳”，人缘好得出奇，温暖的笑容和随和的性格让他天然成为人群的中心。他喜欢用画笔捕捉生活中的鲜活瞬间——窗台上打盹的橘猫，篮球场上跃起的身影，同学某个不经意的、生动的表情。他的速写本里，藏着整个校园跳动的脉搏。当然，也包括那个……总是游离在热闹之外、像运行在另一套冰冷程序里的身影。
“澈澈！救命！脑子要烧糊了！数学最后一题！”同桌林薇愁眉苦脸地把练习册推到他面前。
程澈回过神，接过笔扫了一眼题目，声音温和清朗：“这题啊，思路卡这儿了吧？得在这儿加条辅助线……”
他一边讲解，一边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画着示意图，逻辑清晰，耐心十足。上课铃适时响起，语文老师走进教室，程澈坐直身体，翻开课本，嘴角还噙着未散的笑意。他的世界明亮、温暖，充满了色彩和声响。
午休的铃声如同开闸的号令，瞬间释放了教学楼的活力。通往食堂的主干道迅速被汹涌的人潮填满，喧嚣声浪震耳欲聋。
程澈被李想和林薇一左一右夹着，随着人流往下移动，热烈讨论着食堂今日的招牌菜是糖醋排骨还是红烧鸡块。凌熠则像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冷静地等到人潮的峰值稍稍回落，才起身离开座位。他习惯性地避开拥挤和嘈杂，那意味着不可控的变量和额外的能量消耗。
事故发生在楼梯拐角处——一个天然的瓶颈。人流在这里交汇、推挤，变得更加混乱。
程澈正侧头听林薇分享一个刚听到的趣闻，脚下被一个没注意的台阶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踉跄。同一时刻，低着头的凌熠，全部的注意力都沉浸在一道困扰了他整个上午的竞赛题的解题思路上，对前方突然发生的“路径偏移”毫无预警。
砰！
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力道不小。
“哎哟！”程澈惊呼一声，整个人向侧面歪倒，幸好被旁边的李想眼疾手快地拽住胳膊，险险稳住。
凌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撞得身体一晃，手中那个纯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笔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程澈站稳后立刻道歉，下意识地揉着被撞得生疼发麻的肩膀，抬头看向对方。
撞入眼帘的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瞳孔是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正冷冷地、带着被打扰的明显不悦和一丝审视，直直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开了程澈周身暖融融的空气。
是凌熠！高二那个传说中冷得像块万年寒冰的理科班学神！程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视线攥了一下，莫名漏跳了一拍。
凌熠也看清了对方。是那个文科班总在笑、像个小太阳似的家伙，叫程澈。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精密程序遇到了预期外的错误输入。
他没有回应程澈的道歉，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停留一秒，便径直弯腰去捡散落的笔。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捡起笔，拂掉笔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整个过程沉默而疏离，仿佛程澈和周围所有的嘈杂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那个……你的笔……”程澈看到凌熠脚边还有一支滚得稍远的黑色中性笔，下意识地想提醒。
凌熠已经直起身，仿佛没听见，连一个确认的眼神都吝于给予，径直绕过他们，汇入了另一股通往食堂侧门（那边人相对少些）的人流。
那个黑色的、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迅速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留下程澈站在原地，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望着空荡荡的拐角，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人勿近”的实质感。尴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无视的滋味，混合着强烈的好奇，悄然在心底滋生。
“靠！拽什么拽啊！”李想对着凌熠消失的方向，愤愤不平，“撞了人连个屁都不放？成绩好了不起？”
“算了算了，”程澈回过神，摆摆手，努力扬起一个习惯性的笑容，试图驱散心头那点异样的感觉，“人这么多，挤来挤去的，难免磕碰。”
他的目光落在脚边那支孤零零的黑色中性笔上，弯腰捡了起来。笔身冰凉，线条简洁冷硬，和他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他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同样简洁到极致的黑色笔袋——显然，凌熠匆忙间没有注意到它。
指尖触碰到笔袋冰凉的尼龙面料，程澈心里那点因被无视而产生的不快，悄然被一种更强烈的好奇心覆盖。这个人，像一本封面冰冷坚硬、内容却完全未知的书。
“走走走！再不去食堂，糖醋排骨要抢光了！”李想不由分说地拉着程澈往前走。
程澈把那支冰冷的笔小心地放进笔袋，拉好拉链，然后将整个笔袋塞进了自己书包的侧袋。他应和着朋友的催促，重新融入喧闹的人流。
阳光重新包裹住他，驱散了方才短暂的寒意，但肩头残留的痛感和书包侧袋里那个冰冷的、不属于他的异物存在感，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原本平静的心绪里，激起了一圈圈持续扩散的涟漪。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楼梯拐角。
而在通往侧门食堂那条相对安静的小路上，凌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摸饭卡，指尖却在口袋边缘触到一片空荡。
笔袋。
撞击瞬间的感觉清晰地回溯。麻烦。他停步，回头望向依旧拥挤的楼梯口。那个栗色头发、笑容晃眼的家伙早已不见踪影。回去找？要在拥挤嘈杂的人群里弯腰搜寻？还可能面对那个显然认识他、并可能捡了他东西的人？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凌熠就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打乱了他一贯冷静的运行节奏。
算了。他收回目光，不再犹豫，转身继续走向食堂。胃里空空，但之前沉浸于解题的专注状态已被彻底打散，只剩下被打扰后的冰冷余烬。他刻意忽略掉左肩处残留的一丝微弱但持续的钝痛感——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他极力排斥的意外变量留下的、需要被尽快清除的无效数据。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