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量

下午，高二年级组办公室。

年级组长刘老师对着电脑屏幕上自动生成的“文理互助小组”配对名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促进文理交融……想法是挺好，”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可这具体操作……硬凑啊这是！”他的鼠标光标在两个名字上来回跳动，“凌熠……程澈……理科第一，文科顶尖，按规则，最优配对……”

他点开两人的电子档案。凌熠的证件照：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能穿透屏幕，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程澈的生活照：笑容灿烂得晃眼，背景是阳光明媚的操场，整个人洋溢着蓬勃的暖意。

“嘶……”刘老师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有点牙疼，“这组合？冰火两重天？”他想起上午有学生闲聊时提到，在楼梯口看到凌熠撞了程澈，结果凌熠头也不回就走了，程澈倒是好脾气地没计较，还帮人捡了东西（虽然对方没领情）。

“唉，死马当活马医吧。”刘老师无奈地摇摇头，点击了确认键，打印机发出沉闷的运作声。他拿起那张新鲜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名单，像拿着一份烫手山芋，递给正好路过的学生干事，“喏，贴公告栏去。”

那张印着**凌熠 - 程澈**名字的A4纸，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制指令，被无情地张贴在了高二年级的公告栏上。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沉闷的、不容置疑的咬合声，强行将两条原本各自延伸、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扭向了同一个未知的运行轨道。

此刻，毫不知情的凌熠，正在教室角落的草稿纸上，用冰冷的公式重建着他被意外打断的、精密有序的世界。

而程澈，则在课间休息时，手指无意识地摸到了书包侧袋里那个冰凉的、不属于他的黑色笔袋，指尖在尼龙表面轻轻划过，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心头萦绕着那个冷硬的背影和挥之不去的好奇。

深秋的阳光洒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里，一个清冷寂静，一个温暖喧嚣，一场关于“把死对头纳入人生算法”的意外程序，已经悄然启动。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明德中学图书馆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和尘埃的味道，静谧得只剩下偶尔的书页翻动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轻响。

凌熠坐在图书馆最深处、一个被高大书架半包围起来的僻静角落。这里是他的“绝对领域”，鲜少有人打扰。他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本《物理竞赛精编·地狱难度版》，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左耳的黑色耳钉在透过书架缝隙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冷光。

一道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刚刚被解开，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短暂地放松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目光随意地扫过桌面，准备整理一下散落的草稿纸。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空着的椅子上，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书。是一个边角磨损严重、看起来饱经风霜的硬壳素描本。深棕色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

谁落下的？

凌熠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他讨厌计划外的物品出现在他的领域，这像是一个未经授权的冗余进程。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个角落除了他，空无一人。远处阅览区倒是有几个埋头看书的学生，但显然没人注意到这里。

【执行决策：】

选项A：置之不理（风险：可能引来失主寻找，产生不必要的社交交互）。

选项B：交给管理员（需离开座位，中断当前高效学习状态，且可能仍需与管理员交互）。

选项C：暂时保管，观察（风险最低，可控性较高）。

【决策结果：C。暂时保管。】

凌熠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素描本冰凉的硬壳封面。他将其拿起，准备放到自己桌面的角落，等待可能的失主。然而，就在拿起本子的瞬间，一张夹在封皮内侧、似乎没夹稳的纸片，飘飘悠悠地滑落下来，打着旋儿，最终正面朝上，落在了他摊开的竞赛书上。

凌熠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张纸上。

下一秒，他整个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纸上是一幅铅笔速写。线条流畅，光影处理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种灵动的生命力。

画中人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清晰而冷硬，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直线。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挡了小部分眉眼，却更凸显出那专注得近乎锐利的眼神。他正看着摊在面前的书页，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

画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此刻坐在这里、沉浸于解题状态的他！

一股冰冷的、被窥视的恼怒感瞬间窜上凌熠的脊背，让他指尖都微微发凉。是谁？什么时候？在这个他自认为绝对安全的“领域”里，竟然有人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甚至将他画了下来？这感觉就像他的核心程序被植入了后门，隐秘的摄像头正对着他运行。

愤怒驱使他立刻翻开了速写本。

哗啦。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快速浏览着。本子里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场景和人物：

● 窗台上蜷成一团、睡得正香的橘猫，毛发蓬松的质感跃然纸上。

●篮球场上高高跃起、奋力扣篮的身影，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

●教室里某个女生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的侧影，眼神朦胧。

●食堂大妈挥舞着大勺、笑容满面打菜的瞬间，烟火气十足。

● 甚至连角落里一株不起眼、却顽强从地砖缝里钻出来的小草，都被细致地描绘下来。

画者显然有着极强的观察力和捕捉瞬间的能力，笔触生动，充满温度，每一幅都像是凝固了某个鲜活的生命片段。这风格……和他自己冰冷、精确、追求逻辑的世界观截然相反。充满了无序的、感性的、甚至是……“多余”的细节。

凌熠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愤怒之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滋生。这些画，像一个个小小的窗口，展示着他平时完全忽略、甚至刻意屏蔽的校园生活的另一面。阳光的暖意，生命的活力，人与人之间细微的表情……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噪音”，在画者的笔下，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这感觉让他陌生，甚至有点……不适。像是运行良好的程序突然读取到一段无法解析的乱码。

他继续向后翻。画风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一些场景变得抽象起来：光影交织的走廊尽头，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滑落的轨迹，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孤独的树影……画者似乎试图捕捉某种情绪，某种氛围。

直到他翻到一张画。

画面上只有一张课桌的局部。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隐约能看到复杂的公式和图表），旁边放着一支通体黑色的笔。画面的焦点，落在桌角边缘搭着的一只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量感，皮肤在光线下透出冷调的质感。画的极其细致，连指关节微微凸起的弧度、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边缘都清晰可见。

凌熠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他认得那只手。那是他的手。画者甚至捕捉到了他握笔时小指习惯性微微蜷起的细节。

翻页的手指顿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被窥探的愤怒感依然存在，像冰冷的底色。但在这底色之上，却奇异地叠加了一层……震动？一种被如此细致、如此专注地观察、并被精准记录下来的震动。这感觉陌生而强烈，像一道无法归类、无法处理的异常数据流，冲击着他精密运行的思维核心。

他猛地合上速写本，仿佛那硬壳封面能隔绝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目光落在本子的封底内侧，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一个清秀而稍显潦草的名字：

程澈。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凌熠脑海中关于“楼梯口碰撞”、“高频噪音输出”、“笑容晃眼”等碎片化标签组成的模糊印象。

是他。

那个文科班的“小太阳”。那个被他撞了还道歉、被他无视后还捡了他笔袋的……“冗余进程”。

原来是他。

凌熠盯着那个名字，眼神深邃复杂。之前被强行压下的、关于楼梯口事件的记忆碎片重新浮现：程澈揉着肩膀、带着点尴尬和好奇的眼神；那个被他遗弃的黑色笔袋；以及此刻，书包里应该还装着对方速写本的这个事实——虽然那本子现在正烫手地躺在他手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书包的侧袋，那个冰冷的笔袋轮廓清晰地印在指尖。

一种微妙的、被强行链接的感觉缠绕上来。他捡了程澈的速写本，程澈捡了他的笔袋。他们像两个各自运行的系统，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交换了彼此的“核心数据”。

烦躁感重新升腾，比之前更甚。这完全超出了他的人生算法预期。他讨厌这种失控的、被意外变量纠缠的感觉。

他再次翻开速写本，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画着他侧脸的速写上。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画中的他，专注、沉浸，带着一种近乎剥离了所有情绪的纯粹理性之美。程澈的笔触，没有戏谑，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观察和记录。

为什么画他？凌熠的思维核心高速运转着。是恶作剧？是无聊？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目的？

没有答案。这个叫程澈的变量，他的行为逻辑，对凌熠而言，就像这本速写本里那些抽象的光影画一样，难以解析。

他烦躁地将速写本合上，推到桌子的最远端，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病毒程序。他试图重新集中精神回到竞赛题上，但那些清晰的公式和逻辑链条，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被那张冷峻的侧脸和那个潦草的“程澈”名字所干扰。

图书馆的静谧，此刻不再带来安宁，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压迫。他需要离开这里。

凌熠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那本烫手的速写本单独拿在手里，起身离开角落。他没有去找管理员，也没有将它放在显眼位置等待失主。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而抗拒的心理，让他选择了带走它。也许是为了避免被其他人看到那幅画？也许是为了……亲自处理这个“意外变量”？

他快步走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速写本，硬壳封面硌着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