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通话挂断后的甜蜜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究会归于平静，露出底下潜藏的暗礁。
那句清晰的“我喜欢凌熠”，如同烙印刻在程澈的心上，带来持续的悸动，却也引来了紧随其后的、巨大的惶恐。这份悸动越是强烈，那份惶恐就越是如影随形，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带来阵阵紧缩的窒息感。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男生。
这个认知本身，在悸动褪去后，露出了它锋利而陌生的棱角。
一次偶然的网上搜索，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程澈原本只是想查找一些关于“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喜欢同性”的模糊信息，试图为自己的混乱心绪找到一些注解。
然而，搜索引擎弹出的相关词条里，“恐同”（Homophobia）这个冰冷而充满攻击性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视线。
他颤抖着手点开相关的新闻报道、论坛帖子、甚至是一些匿名的痛苦倾诉……
那些字里行间充斥的恶意、歧视、谩骂、暴力威胁……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黑色风暴，瞬间将他卷入其中。他看到有人因为性向被校园霸凌到退学，看到有人被家人断绝关系赶出家门，看到有人仅仅因为走在街上牵手就被殴打羞辱……那些真实的、血淋淋的案例，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击碎了他之前所有的甜蜜幻想和隐秘期待。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关掉网页，仿佛那些文字会灼伤眼睛。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环顾自己温馨整洁的房间，看着墙上贴着的全家福照片——父母慈爱的笑容，家人之间毫无保留的拥抱……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如果爸妈知道了……他们会怎么看我？
如果同学们知道了……那些平时友好的目光会不会瞬间变成厌恶和排斥？
如果凌熠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恶心吗？会疏远我吗？“恐同”这个词，连同它所代表的那种铺天盖地的、可能存在的恶意和伤害，第一次如此具象、如此狰狞地展现在程澈面前。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份刚刚萌芽、纯粹而炽热的心意，在这个看似包容实则暗流汹涌的世界里，可能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害怕自己的心意，他是害怕这份心意可能带来的、无法承受的后果。害怕失去家人的爱，害怕失去朋友的接纳，害怕失去……凌熠。
那个在视频里带着湿发、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的凌熠；那个笨拙地揉他发顶的凌熠；那个低声对他说“晚安”的凌熠……他无法想象凌熠会用厌恶或恐惧的眼神看他！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心如刀绞，比看到任何网络上的恶意攻击都要痛苦百倍。
接下来的几天，程澈陷入了巨大的挣扎和焦虑之中。
他依旧掐着点守着“亲情通话时间”，但当凌熠的视频请求跳出来时，他的手指却变得异常沉重。接通的瞬间，看到屏幕上凌熠那张依旧冷峻却似乎柔和了些许的脸庞，程澈的心跳依旧会失控，但紧随其后的，不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混杂着恐惧的刺痛。
他努力想表现得像以前一样自然，想继续絮叨，想分享他新画的“星轨下的青城”——画里偷偷加了好多凌熠的侧影和背影。但话到嘴边，却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眼神开始闪躲，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凝视屏幕里的凌熠，生怕自己眼底藏不住的情愫会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
“怎么了？”在一次通话中，程澈又一次因为走神而答非所问后，凌熠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程澈的不对劲。屏幕里，程澈虽然笑着，但那笑容像是浮在表面，眼底深处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啊？没、没什么啊！”程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坐直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就是……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困！”他胡乱找了个借口，下意识地避开了凌熠穿透力极强的目光。
凌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看着屏幕里程澈明显躲闪的眼神和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程澈明明就在眼前（屏幕里），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的感觉。是什么让这个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总是围着他絮絮叨叨的少年，突然变得如此……疏离和小心翼翼？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用平淡的话题拉近距离：“今天理论测试，最后一道题用了你上次提过的类比思路。” 这是他难得的主动分享，带着一丝寻求认同和……笨拙的“邀功”意味。他想告诉程澈，他的那些“絮叨”是有用的，想看到他像以前那样眼睛亮起来的样子。
“真的吗？那太好了！”程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惊喜，但那份惊喜却显得有些空洞，远不如之前的雀跃真诚。他甚至没有追问那道题的具体细节，只是干巴巴地夸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凌熠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他熟悉的程澈。他熟悉的程澈，会立刻兴奋地追问细节，会得意地宣称“看吧看吧我的思路多棒”，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敷衍地夸一句，然后眼神又飘忽开去。
一股莫名的郁气堵在胸口。凌熠抿紧了唇，眼神变得有些冷硬。他想问清楚，但集训营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疲惫，加上程澈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让他惯常的沉默和疏离感再次占据了上风。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讨厌这种无法理解的隔阂。
“嗯。”他最终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屏幕里那个让他感到陌生的程澈。
接下来的通话，气氛变得有些凝滞。程澈心不在焉地讲着寒假琐事，凌熠则沉默地听着，回应更加简短，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冷淡。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温暖的连线，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冻结了。
挂断电话后，程澈懊恼地把脸埋进枕头里。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种在凌熠面前畏首畏尾、不敢表露真心的状态！他明明那么想靠近，那么想把那份心意说出来，可是“恐同”这个词带来的巨大阴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住了他的勇气。他害怕失去，害怕改变，害怕看到凌熠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异样。
而集训营这边，凌熠的心情同样跌入谷底。
他将手机交给宿管，回到冰冷的宿舍。同寝的室友看他脸色比平时更冷，周身气压低得吓人，识趣地没敢搭话。
凌熠躺在床上，枕边是那个印着卡通星星的计时器。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视频里程澈闪躲的眼神和强装的笑容。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变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冰冷的刺：是因为他对谁都这样热情吗？
这个想法让凌熠感到一阵尖锐的不适。
他回想起程澈在文科班受欢迎的样子，跟谁都聊得来，笑容灿烂毫无阴霾；想起他对自己那些“无赖”式的关心和絮叨，虽然特别，但似乎……也符合他阳光开朗的性格？难道那些关心，那些“监督”，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嘱，甚至那次揉发顶时他脸上的羞涩……都只是程澈“对朋友好”的一种普遍方式？并不是……独独对他凌熠？
这个认知，让凌熠胸口那股郁气瞬间化作了冰冷的失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他讨厌这种自作多情的猜测，更讨厌这种被排除在程澈“真实世界”之外的感觉。
他猛地坐起身，拿起枕边的物理竞赛习题集，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入到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模型中。冰冷的数字和逻辑链条，是他最熟悉也最能掌控的领域。他试图用绝对理性的思维，去驱散心头那股陌生的、让他烦躁不安的情绪。
然而，笔尖悬在纸面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程澈闪躲的眼神，强装的笑容，还有那句干巴巴的“你最厉害了”，像顽固的病毒，不断侵入他试图构筑的理性壁垒。他烦躁地将笔扔在一边，拿起那个计时器。指腹用力摩挲着星星的棱角，仿佛想从这冰冷的塑料外壳上汲取一丝熟悉的暖意——那是属于程澈的温度和气息。
程澈，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些靠近，那些关心，那些絮叨……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要躲着我？
集训营的夜晚，灯火通明，照亮了无数为梦想拼搏的身影。而属于凌熠的那盏灯下，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冰冷的失落。他第一次发现，有些难题，远比物理竞赛的压轴题更加复杂难解。那是关于另一个人的心，关于那些他从未涉足、也从未理解过的，名为“情感”的迷宫。
心湖之下，暗礁丛生。
程澈在恐惧的阴影中挣扎，凌熠在困惑的迷宫里徘徊。
那条刚刚因星轨连线而更加明亮的轨迹，此刻，似乎被浓重的迷雾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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