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熠离开后的日子，对程澈而言，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滴落得异常缓慢。冬日的青城笼罩在一种清冷的寂静里，没有了课业的喧嚣，也没有了那个需要他“监督”的冷峻身影，生活陡然空出了一大块，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然而，这份空寂之下，心湖却前所未有的喧嚣——那个在速写本上清晰浮现的认知，如同投入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日夜不息。
“我喜欢凌熠。”
这四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隐秘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心悸和随之而来的、甜蜜又惶恐的眩晕。他像个怀揣着巨大宝藏又唯恐被人发现的窃贼，既想向全世界宣告，又害怕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会惊扰了这份刚刚破土而出的、脆弱的悸动。
物竞集训营管理严格，手机在非规定时间统一管理。程澈只能掐着点，在营地公布的、极其有限的“亲情通话时间”窗口，守着手机。
第一天，他提前半小时就坐立不安，手机屏幕被他点亮又熄灭无数次，掌心沁出薄汗。当那个熟悉的、没有任何花哨备注的号码终于跳动在屏幕上时，程澈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才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甚至没敢第一时间打开摄像头。
“喂？”凌熠低沉冷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波杂音，却瞬间击中了程澈的耳膜。
“凌熠！”程澈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是我！程澈！你…你到了吗？那边怎么样？”“嗯。到了。”凌熠的声音依旧简洁，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其他人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和低语，环境显得有些空旷，“宿舍还行。训练强度大。”
“哦哦，那就好！”程澈连忙应道，感觉自己的回应干巴巴的，脑子里拼命搜刮着话题，“吃饭呢？伙食怎么样？有没有我妈做的好吃？” 他下意识地把话题引向了最安全的“投喂”领域。
“还行。没你做的好吃。”凌熠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直接，甚至带着点……自然的抱怨？虽然语调还是平的。
程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加速。他说我做的……好吃？ 一股隐秘的甜意悄悄爬上嘴角。
“嘿嘿，那是！我妈的手艺加上我的爱心打包，当然不一样！”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得意，试图掩盖那点小心思，“对了，我寄的牛肉干和酱黄瓜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凌熠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拆包装，“谢谢。” 这两个字，他说得比平时清晰一些。
“跟我客气啥！”程澈咧嘴笑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提议：“那个……能开视频吗？就……看看环境啥的……” 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和忐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程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他以为会被拒绝，准备干笑着说“不方便就算了”时——
“好。”
凌熠的声音传来，随即，手机屏幕亮起，视频请求接通。
程澈手忙脚乱地赶紧点开。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宿舍环境，而是凌熠放大的侧脸——他似乎刚洗完澡，发梢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有几缕不羁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上。水汽氤氲中，他那张平日里过分冷峻的脸庞，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深灰色圆领T恤，领口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程澈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屏幕的光映在他骤然睁大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凌熠近在咫尺的、带着水汽的俊朗面容。一股热浪“轰”地冲上脸颊，耳朵尖瞬间变得滚烫。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听筒里的声音！
“咳……你、你刚洗完澡啊？”程澈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飘忽，不敢再直视屏幕上那冲击力过强的画面，只能盯着凌熠T恤的领口，又觉得那锁骨线条也过于……引人遐想，慌忙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背景——一个干净但极其简洁的四人间宿舍，另外两张床空着，还有一张上坐着一个同样在打电话的男生，背对着镜头。
“嗯。”凌熠似乎没察觉程澈的异样，只是随意地用毛巾擦了下头发，水珠随着他的动作甩落，在屏幕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让画面更稳定，也让自己整个上半身都出现在镜头里。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屏幕，直直地看向程澈这边，带着一种专注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程澈慌乱的心底。
“你……你头发没擦干，小心感冒。”程澈强迫自己找回声音，努力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监督员”角色，试图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没事。”凌熠不甚在意，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屏幕里的程澈，“你在家？”
“嗯嗯，在我房间。”程澈连忙点头，为了证明，还把手机镜头扫了一下自己干净整洁的书桌，上面摊开着寒假作业和一叠画纸。“没出去玩？”凌熠问。
“没，外面冷。”程澈随口答道，心思全在屏幕上那个带着水汽的人影上。他忽然注意到凌熠眼下似乎有淡淡的青影，忍不住问：“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看着有点累。”
凌熠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题有点难。”
“再难也要注意休息啊！”程澈立刻急了，隔着屏幕仿佛又找回了监督他的使命感，“番茄工作法！计时器呢？用没用？”
“用了。”凌熠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无奈，又像是……纵容？他抬手，从旁边拿过那个印着卡通星星的计时器，在镜头前晃了晃，“在这里。”
看到那个熟悉的计时器被凌熠好好带着，程澈心里一暖，嘴角忍不住弯起：“这还差不多！我跟你说，劳逸结合效率才高，别仗着自己年轻就透支……”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叮嘱起来，从作息到饮食，再到训练间隙的小放松，像只操心的小麻雀。凌熠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里的程澈，看着对方因为着急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看着那双因为关切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那随着话语不断开合的、颜色健康的嘴唇……集训营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疲惫和紧绷感，似乎在这絮叨声中，被奇异地熨帖、缓解了许多。
“对了！”程澈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我最近在画一个新的系列！叫‘星轨下的青城’！画了好多我们平时一起走过的地方，图书馆啊，奶茶店啊，还有……”他差点脱口而出“你公寓楼下那条路”，猛地刹住车，脸上又是一热，赶紧转移话题，“……还有学校后面的小花园！等你回来给你看！”
“好。”凌熠的回应依旧简单，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清晰的期待。他看着程澈兴奋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问：“你……寒假作业做完了吗？”“啊？”程澈一愣，没想到凌熠会突然问这个，有点哭笑不得，“大佬，我在跟你分享艺术创作，你问我寒假作业？做……做了一些吧……” 他心虚地瞥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只写了开头的作文本。
凌熠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个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弧度，清晰地被镜头捕捉到。“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他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感。
程澈的心跳又漏了一拍。隔着屏幕问物理题？这算什么？远程辅导？还是……他找的另一种保持联系的笨拙借口？程澈看着屏幕上凌熠那难得一见的、带着点促狭意味（他自认为）的嘴角弧度，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连带着耳根都红透了。
“谁、谁要问你物理题了！”他有些羞恼地反驳，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撒娇般的嗔怪，“我可是文科生！我的战场在诗词歌赋！”
“嗯。”凌熠应了一声，看着程澈炸毛的样子，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虽然那笑意依旧淡得几乎看不见。
两人就这样隔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程澈讲他今天帮妈妈包饺子捏了个四不像，凌熠沉默地听着；凌熠提到集训营的某个教授思路很刁钻，程澈立刻化身“气氛组”表示愤慨；程澈抱怨寒假作文题目太老套，凌熠安静地听着他吐槽，偶尔“嗯”一声表示赞同。话题琐碎而日常，没有惊天动地，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程澈甚至拿出了画板，就放在手机支架旁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凌熠说着话，一边在纸上随意地勾勒着线条。
他画的不是什么宏大场景，只是书桌一角，一盏台灯，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还有……手机支架上那个小小的、显示着凌熠影像的屏幕轮廓。画面温馨而宁静，带着独属于此刻的氛围。凌熠那边似乎也很安静。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做题，只是靠在宿舍的椅子上，手机支在书桌上，屏幕里映着程澈低头画画时专注的侧脸，和偶尔抬起眼看向镜头时那亮晶晶的眼神。
他看得异常专注，仿佛在欣赏一幅珍贵的名画，又像是在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偶尔程澈抬头，撞上他深邃的、毫不掩饰的凝视，都会心跳加速地飞快低下头，假装继续画画，只有泛红的耳尖暴露了主人的慌乱。
“凌熠！还有五分钟熄灯了！准备交手机！” 一个略显粗犷的男声从凌熠那边传来，打破了这片宁静的温馨。
程澈画笔一顿，心里涌起强烈的不舍。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凌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被打扰感到不悦。他对着镜头外的方向冷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随即，目光重新落回屏幕里的程澈身上。
“要交手机了？”程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落。
“嗯。”凌熠看着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只低声道：“早点睡。别熬夜画画。”
“知道啦！”程澈努力扬起一个笑容，“你也是！好好休息！加油！”他挥了挥手。
凌熠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海里。就在视频即将挂断的前一秒，程澈清晰地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程澈……”
“嗯？”程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晚安。”
屏幕暗了下去。
通话结束。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有程澈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他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屏幕上映出自己傻乎乎的笑容和通红的脸颊。
“晚安……”他对着空气，轻声回应，仿佛那两个字还带着凌熠的温度，萦绕在耳边。
他低头看向画板。纸上，书桌一角温馨宁静，而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轮廓里，他刚刚凭着印象和感觉，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带着湿发、眼神专注的侧脸剪影。线条简洁，却神韵十足。
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凌熠的轮廓，程澈的心湖再次被甜蜜的浪潮淹没。分离的失落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替代。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虽然只有短暂的连线，但那条无形的“星轨”，似乎从未断开。
他喜欢凌熠。
而此刻，在这笨拙的、隔着屏幕的絮叨和凝视里，在这声低哑的“晚安”中，他仿佛也触摸到了星轨另一端，那颗同样在笨拙靠近的心跳。
集训营的夜晚，灯火通明。
凌熠将手机交给宿管，转身走向自己的床位。同寝的室友打趣道：“跟谁视频呢？女朋友？聊得那么专注，喊你几声都没听见。”
凌熠脚步未停，声音冷淡：“不是。”
他走到床边，拿起那个印着卡通星星的计时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星星的棱角。脑海中，是程澈絮絮叨叨时生动的眉眼，是他画画时专注的侧脸，是他听到“晚安”时骤然亮起的眼睛……他沉默地躺下，将计时器放在枕边。
冰冷的宿舍里，仿佛还残留着屏幕那头传来的、独属于程澈的温暖气息。
夜还很长。
但两颗心，在笨拙的星轨连线中，正悄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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