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全市联考的硝烟彻底散去,随之而来的是寒假临近的浮躁与轻松。
然而,这份轻松却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青城一中之上,并未真正渗透进凌熠和程澈之间那无形的压力圈层。
凌熠的生活依旧被精确地切割成块,物竞冬令营的集训通知如同一道新的闸门,将在寒假开启之际将他卷入为期两周、与世隔绝的高强度封闭训练。程澈能清晰地感觉到,凌熠身上那份源于“交易”的紧绷感并未因联考状元的荣光而松懈,反而因为物竞金牌目标的迫近而更加凝实,如同即将绷到极限的弓弦。
程澈的守护,也随之变得更加细密无声,如同春雨渗透冻土。他不再局限于送饭递笔记,而是将“监督”融入了日常的每一个缝隙。
午休铃响,他会“恰好”出现在理科班后门,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塞进凌熠手里,里面是温热的、带着清甜果香的蜂蜜柚子茶。“润润嗓子,提神!”他压低声音,眼睛弯弯的,然后不等凌熠反应,又“顺手”抽走他刚解完的竞赛题,装模作样地翻看两眼,随即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嘶——这题好变态!凌熠大佬,给小的指点下迷津呗?”强行打断凌熠连续的高强度脑力运转。
放学后,他会“顺路”和凌熠一起走向公交站台,一路上故意讲些班级里的趣闻轶事,或是吐槽某个刁钻的古文注释,用他特有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吵闹”,一点点驱散凌熠周身弥漫的低气压寒流。
“程澈,你很闲?”凌熠有时会被他这种“无赖”式的打断弄得蹙起眉头,声音带着惯常的冷调。
“不闲啊!”程澈总是理直气壮,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钻,“监督凌熠同学劳逸结合,防止国家未来物理界扛鼎之才因过劳而英年早秃的重任,我责无旁贷!”那副煞有介事、仿佛肩负着拯救人类未来的严肃表情,总能成功地让凌熠紧抿的唇角线条,泄露出几不可察的松动,像冰面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暖痕。
程澈明白,凌熠需要的不是刻意的同情或小心翼翼的关照,而是这种不着痕迹的、带着点玩笑和“强买强卖”意味的陪伴与打断。他像一只执着的小兽,固执地围绕着那座沉默的冰山,试图用自己微小的体温和持续的靠近,一点点融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寒冰。
万众瞩目的联考成绩,终于在寒假前夕揭晓。
巨大的电子红榜如同凯旋门般矗立在教务楼最显眼的位置,吸引着潮水般的人流。清晨的寒气还未散去,榜单前已是人山人海,议论声、惊叹声、失望的叹息声混杂着兴奋的尖叫,形成一片鼎沸的声浪。
程澈拉着凌熠,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和一点“蛮力”,硬是挤到了人群的最前列。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掌心甚至沁出了薄汗,那份紧张感远超他自己等待成绩时的百倍。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在理科总分那一栏飞速掠过——
第一名:凌熠,青城一中,总分:728
鲜红、硕大的数字,如同燃烧的勋章,灼灼闪耀!
物理单科:满分!
毫无悬念的全市联考理科状元!
“凌熠!第一!你是第一!满分!!”程澈猛地抓住凌熠的手臂,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要耀眼夺目,那份纯粹的喜悦仿佛他自己摘得了桂冠。
周围的惊叹声瞬间如海啸般拔高。
“卧槽!728!这分数是人能考出来的?!”
“物理满分!学神!真·学神!膜拜!”
“凌熠大佬!请收下我的膝盖!”
凌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榜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串耀眼的数字,脸上无波无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理所当然的淡然,仿佛这结果早在他的运算推演之中,毫无意外可言。
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身旁那个比自己还要激动万分、抓着自己手臂兴奋雀跃、笑容灿烂得仿佛点亮了整个寒冬的少年时,眼底那片冰封的、深邃的海域,终于漾开了一圈清晰可见的、带着暖意的涟漪,如同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程澈因兴奋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的眼眸上,低声应了一句:“嗯。”
这一声低沉而简短的“嗯”,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千钧之力。它承载着过去那段高压岁月里无声的坚持、汗水与孤寂,也宣告着他对父亲那份冰冷交易中第一个、也是最艰难目标的成功达成——他用无可辩驳的绝对实力,为自己,也为程澈,赢得了短暂却珍贵的喘息之机。
荣光带来的短暂轻松,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物竞集训的紧迫感所覆盖。出发前一天傍晚,程澈以“检查行李”和“送行壮胆”为由,执意“护送”凌熠回到他那间空旷得如同样板间的公寓。
公寓里依旧弥漫着清冷的气息。凌熠的行李极其精简:几套深色系的换洗衣物,几本厚度堪比砖头的竞赛专著和习题集,还有那个印着卡通星星、被程澈戏称为“静音小卫士”的计时器——它被程澈强行塞进了背包最里层。
“集训营的伙食肯定没法跟我妈的手艺比,”程澈一边动作麻利地将洗漱用品、常用药品分门别类地装进洗漱包,一边絮絮叨叨,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我查过了,营地允许收快递!我让我妈多做点牛肉干、肉酱、还有她拿手的酱黄瓜,真空包装好给你寄过去!水果也得备点,补充维生素C,预防感冒……”
他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打包塞进凌熠的行李箱,用食物的温暖去填补那未知的、高强度的两周。凌熠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在门框,而是静静地站在程澈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洒下,勾勒出少年弯着腰、认真整理行李的侧影。
那专注的眉眼,那带着点急切和担忧的絮叨,那忙碌而充满烟火气的动作,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无声地注入这个冰冷空旷的空间,一点点驱散着寒意,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那些琐碎的、带着妈妈味道的叮嘱,如同最熨帖的泉水,温柔地冲刷着他心头那块因高压而变得冷硬沉重的巨石。
“不用麻烦。”凌熠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
“不麻烦!”程澈头也不抬,语气斩钉截铁,“说好了监督你到最后的!物竞金牌还没挂你脖子上呢,后勤保障这块,我必须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小心翼翼地把几包独立包装的暖宝宝塞进行李箱的夹层,“听说那边宿舍暖气不足,晚上睡觉贴上,别冻着了!”最后,他拿起那个卡通计时器,仔细检查了电量,确保它满格,才郑重地放进行李袋最方便拿取的位置。
凌熠看着程澈做完这一切,看着他直起身,额角甚至因为忙碌而渗出细小的汗珠。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温暖、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情绪,如同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暖意的刺痛。这个少年,用他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试图为他抵挡所有外界的冰冷与压力。
收拾妥当,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两人站在玄关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离愁别绪的沉默。
“那个……明天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程澈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自在地打破了沉默,眼神飘向别处,“人太多,挤来挤去的。”他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叮嘱:“你到了营地,记得……记得按时吃饭,别熬夜刷题!还有……那个计时器,一定要用!番茄工作法,记住了啊!”
凌熠看着他欲言又止、努力掩饰着不舍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和藏不住的担忧,喉结难以自抑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胸腔里那股被藤蔓缠绕的感觉更加清晰。
他忽然抬起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生涩,轻轻地、像触碰某种极其珍贵的易碎品般,落在了程澈蓬松柔软的发顶上,揉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亲昵和无声的安抚。
程澈瞬间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头顶传来的温热触感,那极其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力道,像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毫无预兆地窜遍全身,直击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凌熠深邃的眼眸里。那双总是冰封着、拒人千里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呆愣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有沉甸甸的感谢,有不易察觉的不舍,有坚定的承诺,还有一种程澈无法完全解读,却让他心跳瞬间失序、脸颊发烫的、浓得化不开的专注。
“嗯。”凌熠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知道了。”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发丝柔软微凉的触感,以及少年发间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清新气息。
“程澈,”就在程澈还沉浸在头顶那令人眩晕的余温和心跳如鼓的悸动中无法回神时,凌熠再次开口。他的目光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上了一丝锐利,牢牢锁住程澈的眼睛,“照顾好自己。”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重复道,“等我回来。”
这句简单的话语,在程澈听来却蕴含着千言万语。他用力点头,努力压下心头的翻涌和鼻尖的酸涩,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充满力量和信心:“嗯!你放心去比赛!我就在家,等你……等你带着金牌凯旋!”
他故意用了“凯旋”这个词,试图冲淡离别的凝重。凌熠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因为这充满信心的笑容而柔和了些许,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回去吧,路上小心。”
程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公寓。走在寒冷的夜风中,凛冽的空气吹在滚烫的脸颊上,却无法平息心湖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触碰着刚才被凌熠揉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心悸的温度和触感。甜蜜的悸动如同蜜糖在心底化开,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浓烈的、对凌熠独自面对高强度训练和金牌压力的担忧。两周,十四天,三百多个小时……时间从未显得如此漫长。
回到自己温暖的家,程澈坐在书桌前,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这是他的私人速写本,也承载着他许多未曾言说的心事。
他翻开本子,里面不仅有他随手勾勒的校园风景、人物速写,还有许多……关于凌熠的片段。
有凌熠在图书馆角落专注看书的侧影(线条冷峻);
有他解出难题时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特写(充满力量感);
有篮球场上他偶然投出一个三分球后,发梢滴落汗水的瞬间(带着难得的野性);
甚至还有那次在奶茶店,他闭目养神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的样子(安静得像个天使)……
程澈拿起铅笔,在最新的一页空白处,凭借着记忆,飞快地、专注地勾勒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很快,玄关暖黄灯光下,凌熠微微低头,手落在他发顶的那个瞬间,被精准地捕捉下来。画面上,凌熠的眼神深邃专注,带着一种程澈从未在别人面前展露过的、近乎温柔的笨拙;而他自己的表情,则是惊愕中带着一丝隐秘的羞涩和难以置信的悸动。
画完最后一笔,程澈凝视着这幅速写,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凌熠的手。心湖的涟漪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荡漾得更加汹涌澎湃。那份被揉发顶时产生的悸动,那份奶茶店里交换饮品时的心跳加速,那份看着他在阳光下安静休息时的安心与隐秘欢喜……无数个瞬间在此刻汇聚成一股清晰无比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朋友”的堤坝。
一个声音在心底无比清晰地响起:
这根本不是友情能解释的心跳。
我要是小女孩我也喜欢他。
不对……我不是小女孩,我也喜欢凌熠。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惶恐。他并不知道这种对不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概念。他或许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男生,一个像冰山一样难以靠近、背负着巨大压力、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凌熠!
巨大的喜悦与同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与火,瞬间交织缠绕,将他淹没。他猛地合上速写本,仿佛要锁住这个惊天的秘密,脸颊滚烫,心乱如麻。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映照着他眼中翻腾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
远行的列车载着凌熠驶向未知的挑战。
而留在原地的程澈,心湖之上,一场关乎自我认知与未来抉择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