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很大,带着初秋的凉意,吹乱了程澈额前的碎发。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有些刺眼。他抱着那个陈旧的纸箱,走到天台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围栏,才缓缓地将箱子放在地上。
纸箱表面落了一层薄灰,边缘有些磨损,透着一股被遗忘的陈旧感。程澈蹲下身,指尖拂过箱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珍重,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凉意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压不住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
他掀开了箱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复杂公式和英文标题的竞赛书籍——数学、物理、信息学,都是凌熠曾经涉猎并碾压全场的领域。
书页边角有些微卷,透露出主人频繁翻阅的痕迹。程澈的目光只是短暂地扫过这些书,指尖便迫不及待地探向下面。
几本熟悉的笔记本露了出来。是凌熠的错题本和竞赛思路整理本。程澈认得那凌厉遒劲的字迹,如同凌熠本人一样冷硬锋利。他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复杂的公式推导和简洁的批注,逻辑清晰,步骤严谨,如同精密的仪器图纸。
程澈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字符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凌熠坐在他旁边,用同样冷静的声音为他讲解数学题时的侧脸。
镜片后的眸光专注锐利,薄唇偶尔吐出几个简短的词,却能瞬间点破他的迷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笔记本小心地放到一边。继续往下翻。
几件叠放整齐的、印着学校或竞赛队logo的旧T恤。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背心,是运动会那件。一个用旧了的、印着NASA标志的黑色笔袋。都是些寻常的、带着凌熠生活气息的旧物。
程澈的动作机械而缓慢,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箱子最底部一个用厚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他的心猛地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个被特意包裹起来的东西,不同寻常。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细绳,剥开厚重的牛皮纸。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透明的塑料文件盒。
然而,当程澈看清文件盒里装的东西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缩,呼吸都停滞了。
文件盒里,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一叠被压得平平整整、色彩斑斓的糖纸。 有草莓味的、柠檬味的、葡萄味的……都是程澈平时塞给凌熠的。他总说凌熠太冷,需要点甜味。凌熠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接过,然后随手塞进口袋。程澈以为他转头就扔了。却没想到,每一张都被他如此珍重地收集、压平,保存得如此完好。
几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草稿纸?程澈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一张,展开。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卡通小人,还有各种丑萌的小动物。那是他有一次等凌熠讲题时无聊随手画的,画完就揉成一团丢在旁边,被凌熠面无表情地捡起来,说了一句“浪费纸”。原来……他没扔?
一个用过的、上面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创可贴包装。程澈记得!那是高二篮球赛,凌熠虽然很少上场,但那次被临时拉去凑数,手指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程澈大惊小怪地翻出自己包里唯一一个带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给他贴上。
凌熠当时皱着眉,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幼稚的图案,却也没有撕下来。这个空包装……他竟然留着?
几张被仔细裁剪过的、印着程澈名字和班级的……作业纸页眉? 那是程澈有一次作业写错本子,撕下来揉皱的草稿纸,上面恰好有他的名字。被凌熠看到,面无表情地抽走,说“字丑”。原来……他连这个都剪下来收着?
还有……几张被小心保存的速写。画的是校园的角落: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教学楼后安静的连廊、甚至是……程澈趴在课桌上打盹的侧影?笔触不算特别成熟,却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和专注。程澈认得,那是他送给凌熠的速写本里的画!他以为凌熠根本不在意这些“没用”的东西,没想到他不仅留着,还……收藏着?
文件盒的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一本书。不是竞赛书,而是一本封面素雅的《飞鸟集》。程澈记得,这是他有一次在图书馆,看到凌熠在看一本艰深的德文原版哲学书,就笑嘻嘻地把这本诗集塞给他,说:“喂,冰山,看看这个,感受下人间温暖!” 凌熠当时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手把书放到一边。程澈以为他转头就忘了。
程澈颤抖着手,拿起那本《飞鸟集》。书页很新,显然没怎么翻过。他下意识地翻开扉页。
一行凌厉熟悉的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字迹属于凌熠。墨色深沉,力透纸背,写着一句泰戈尔的诗:
「生如夏花之绚烂……」
而在这一行诗的旁边,凌熠用更小、更深的笔迹,似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珍重,加了一行批注:
「——如他。」如他。
如谁?
答案呼之欲出!
“轰——!”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坚冰外壳,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炸得粉碎!
程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双腿一软,猛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中的《飞鸟集》滑落在地,摊开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露出那句刺眼的批注。
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膝盖上,砸落在散落一地的、那些属于他的“小破烂”上!
原来……原来他以为的“不在意”,是凌熠沉默到极致的珍视!
原来他随手塞过去的糖纸、无聊画的涂鸦、幼稚的创可贴、甚至揉皱的废纸……都被凌熠像收集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原来那本被他嘲笑“人间温暖”的诗集,凌熠真的看了,还在上面写下了……关于他的注解!
原来……凌熠冰冷的外表下,藏着这样滚烫而笨拙的爱意!他用自己近乎偏执的方式,将他所有微不足道的存在痕迹,都仔细收拢、珍藏!
而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凌熠把他推开,只知道凌熠说“别等我”,只知道凌熠戴着那枚染血的戒指消失在人海……他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痛苦和委屈里,却从未真正读懂过凌熠沉默背后的、如此深沉而绝望的爱!
巨大的懊悔、心疼、思念和铺天盖地的悲伤,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撕扯着程澈的心脏!他蜷缩在地上,抱着膝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这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领悟从脑海里揪出来!
“凌熠……凌熠……你混蛋!”程澈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痛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抓起地上那张画满自己涂鸦的草稿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小人,那是他漫不经心的随手之作,却被凌熠如此珍重地收藏!巨大的反差让他心碎欲裂!
他像是发泄一般,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想要撕碎那张纸!仿佛撕碎了它,就能撕碎这迟来的、让他痛不欲生的真相!但就在纸张即将被撕裂的瞬间,他又猛地停住了手!他看着纸上那些幼稚的线条,仿佛看到了凌熠面无表情地捡起它、仔细将它叠好的样子……巨大的不舍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
他颓然地松开手,任由那张皱巴巴的草稿纸飘落在地。他颤抖地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素圈戒指,在泪光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用拇指指腹,一遍遍、近乎自虐般地用力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圈,仿佛在触摸凌熠同样冰冷的手指,触摸他指根处可能存在的、被戒指磨出的伤痕。
“我等你……”程澈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泪水浸湿了裤子的布料,“……我等你……混蛋……多久……我都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啜泣和颤抖。天台上,风声呜咽。
阳光刺眼,却照不暖蜷缩在地上的少年。
散落一地的,是冰冷的旧书,是褪色的糖纸,是幼稚的涂鸦,是空掉的创可贴包装,是印着名字的纸片,是摊开的诗集……
更是那个冰冷少年沉默无言、却至死不渝的爱意证明。
程澈抱着膝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唯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紧箍的戒指,和他掌心紧紧攥着的一张被泪水打湿的糖纸,是他在这片名为“凌熠”的绝望废墟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痛楚温度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