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台那场撕心裂肺的恸哭之后,程澈似乎耗尽了积攒的最后一点力气。那沉重的纸箱,那些被凌熠珍而重之收藏的、属于他的“小破烂”,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最深的闸门,释放出滔天的悲伤,却也抽干了他强撑的精力。
本就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情绪消耗和持续高压的学习下,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他吃得很少,即使程母变着花样地做他以前爱吃的菜,他也只是机械地扒拉几口,味同嚼蜡。
睡眠也变得极差,夜深人静时,常常睁着眼睛到天明,眼底的青影浓重得连眼镜都遮不住。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时常没什么血色。
天气稍一变凉,他就开始咳嗽,低烧断断续续,人也格外畏寒,即使在家里也裹着厚厚的毛衣,手脚却总是冰凉的。
程父程母忧心如焚。家庭医生来看过几次,开了些调理脾胃、安神补气的中药,也建议补充营养,多休息。然而,药是苦的,程澈皱着眉,却一声不吭地按时灌下去。
程母精心炖煮的滋补汤水,他也努力地喝。可那些汤汤水水,仿佛只是流经了他的身体,并没有被真正吸收。他的体重依旧在缓慢地下降,脸颊的轮廓更加清晰,锁骨在宽松的衣领下显得格外嶙峋。原本合身的校服,现在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澈澈,再喝点汤吧?妈炖了一下午的乌鸡,加了黄芪和当归,最补气血了。”
晚饭时,程母看着儿子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米饭和只喝了几口的汤,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和焦虑。
程澈正低头小口地吃着青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眸光有些疲惫和歉疚,声音很轻:“妈,我饱了……真的吃不下。”
“这才吃多少?”程父放下筷子,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担忧,“你看看你,瘦得都快脱形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高三才刚开始,后面还有硬仗要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看着儿子苍白脆弱的样子,心里又急又痛。
程澈抿了抿唇,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何尝不知道父母的心焦?可胃里像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堵着,强行多吃一点都会觉得恶心反胃。身体深处仿佛有个空洞,再多的食物和汤药填进去,也暖不起来,填不满。
“爸爸,妈妈,我没事……”他试图安抚父母,“就是……没什么胃口。”
“没事?这叫没事?”程母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哭腔,“你看看你的脸色!你看看你的手!”她一把抓过程澈放在桌上的左手。
那只手冰凉,指节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却衬得他的手指更加苍白脆弱。“再这样下去,落下病根怎么办?你让爸爸妈妈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让程母的声音颤抖起来。
程澈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和父亲担忧沉痛的脸,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他知道自己让父母操碎了心,可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像沉重的枷锁,让他无力挣脱。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紧地握了握母亲的手,指尖冰凉。
程母感受着儿子冰凉的指尖,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抹挥之不去的、名为等待的执念,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她松开程澈的手,端起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乌鸡汤,重新塞到程澈手里。碗壁滚烫的温度透过手心传来,程澈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母亲更用力地按住。
“澈澈,”程母的声音不再带着哭腔,而是异常清晰、异常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程澈的心上,“看着妈妈。”
程澈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程母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眼神锐利而心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答应过妈妈,要追上他,对不对?”
“你答应过凌熠,要好好的,要等他,对不对?” 她刻意加重了“凌熠”和“等他”这几个字。
程澈的身体猛地一僵!镜片后的眸光剧烈地波动起来!
程母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追?风一吹就倒,书都拿不稳,拿什么去追上他?!”
“你答应过他要好好的!他现在在国外,不知道在经历什么,可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他把你托付给我们,不是让我们看着你把自己熬干的!”
程母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有力:
“你想想他!想想他临走时看着你的眼神!想想他无名指上那枚戒指!想想他为你收着的那些糖纸、涂鸦、创可贴!他那么……那么在乎你,不是要看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凌熠”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强心针,又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程澈强撑的麻木和疲惫!巨大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了机场那个绝望的吻,想起了鼻尖上那滴滚烫的泪,想起了箱子里那些被珍藏的“小破烂”,想起了诗集扉页上那句力透纸背的“如他”……凌熠冰冷外表下深藏的爱意和临别时那刻骨的痛苦与不舍,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一定在拼尽全力!”程母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信念,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一定在想办法!他一定……也想健健康康地回来,看到同样好好的你!而不是一个把自己折腾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程澈!”
“澈澈!”程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恳切,“为了你自己!为了爸爸妈妈!也为了……为了不让那个傻小子担心!为了……让他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好好的、比以前更强大的程澈!把这碗汤喝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身体养回来!行吗?!”
程澈捧着那碗滚烫的汤,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汤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镜片。透过朦胧的水汽,他仿佛看到了凌熠最后转身时那孤绝的背影,看到了他无名指上染血的戒指,也看到了箱子里那些被他珍视的、属于自己的点点滴滴……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心疼、自责和不甘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冲破了冰封的麻木!他不能倒下!他不能成为凌熠的负担!他答应过要追上他!他答应过要等他!他要用一个最好的状态,去迎接那个也许渺茫、却支撑着他全部生命的重逢!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上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滴进滚烫的汤里,溅起小小的涟漪。程澈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不再犹豫。
在父母紧张而心疼的注视下,程澈端起那碗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汤,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药味和食材的香气,灼烧着他的食道,却也像一股滚烫的暖流,强行灌入了他冰冷的、几乎停止运转的身体。
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在吞咽某种救命的良药,又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承诺。泪水混合着汤汁,顺着他的下巴滑落。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程澈放下碗,被烫得通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抬起手,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汤汁,露出那双被泪水洗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坚定的眼睛!
他看着母亲,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力量,嘶哑却清晰地承诺:
“妈……我喝完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其他的饭菜,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鸡肉,用力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着所有的痛苦和不甘,也咀嚼着重新燃起的、名为“等待”和“追赶”的火焰。
“我……我会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
他又夹起一筷子米饭,塞进嘴里,努力地吞咽着,眼神里充满了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我……我还要……追上他!”程母看着儿子这副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决堤,但这次,是带着欣慰和希望的泪水。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好!好!澈澈乖!多吃点!妈妈明天再给你炖更好的!”
程父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一些,眼中充满了欣慰。他默默地给程澈的碗里又添了一勺饭。
餐桌上,只剩下程澈用力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无力的机械动作,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向命运宣战的意味。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遥远的彼岸。
程澈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思念依旧噬骨。但此刻,为了那个消失在人海的身影,为了那句无声的“如他”,为了父母眼中殷切的希望,他必须让自己重新“活”过来,必须强壮起来。这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更是为了有资格、有力量,去等待和迎接那个或许会到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