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流沙,高三的日子在无数张试卷、无数次模拟考的轮番轰炸下,竟也走到了尾声。窗外的香樟树从嫩绿到浓荫,再到如今叶片边缘染上点点金边,无声地记录着这段兵荒马乱的岁月。
程澈的书桌上,那堆曾经高耸如山的复习资料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做过的试卷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用夹子夹着,厚厚几摞,像沉默的勋章。
错题本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和蓝色补充,记录着无数个深夜鏖战的痕迹。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油墨味和淡淡的草药味,似乎也随着初夏微暖的风,消散了不少。
程澈坐在书桌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埋首题海。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做完的数学真题集,红笔勾画的最后一道大题旁,是一个清晰的对勾。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紧绷了近一年的神经,在距离高考仅剩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竟奇异地松弛了一些。
不是懈怠,而是一种……近乎尘埃落定前的平静。该掌握的知识点早已烂熟于心,该刷的题目也已反复锤炼。剩下的,似乎只是保持状态,调整节奏,等待那场最终战役的到来。
身体依旧单薄,但不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脆弱感。脸颊上终于有了一点久违的、健康的红润,虽然离圆润还差得远,但嶙峋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程母精心调养的药膳和汤水,加上他自己近乎完成任务般的认真吃喝,终于起了效果。畏寒的症状减轻了,咳嗽也极少再犯。只是左手依旧偏凉,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贴着皮肤,总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澈澈,喝点冰糖雪梨?润润嗓子。”程母端着一碗清甜的汤水进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看到儿子没有在埋头苦读,而是靠在椅背上休息,她眼中的欣慰更浓了。
“谢谢妈妈。”程澈接过碗,小口地喝着。温润清甜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舒适的熨帖感。他抬头看向母亲,镜片后的眸光沉静而平和,少了曾经的冰封和沉重,多了几分释然,“妈,我感觉……好像轻松点了。”
程母在他床边坐下,看着儿子明显好转的气色和放松的神情,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温柔地笑着:“那就好!这就对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最后这点时间,就是要放松心态,养足精神,像运动员赛前调整一样。弦绷得太紧,反而容易断。”
程澈点点头,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个熟悉的、承载着凌熠旧物的纸箱上。箱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几本厚重的竞赛书和那个透明的塑料文件盒。
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看到箱子就陷入无法自拔的悲伤。相反,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他。
他放下碗,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从文件盒里抽出了那本《飞鸟集》。书页已经有些旧了,翻到扉页,那句凌厉的“生如夏花之绚烂”和旁边小小的“如他”批注,依旧清晰。
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字迹,程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有眼泪,没有心碎,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带着淡淡酸涩的温暖。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凌熠面无表情地接过他塞过去的糖,转身却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抚平收藏。
想起凌熠冷着脸嫌弃他字丑,却把他揉皱的、写着名字的废纸页眉仔细剪下。
想起凌熠在喧闹的图书馆角落,专注地看他那本德文哲学书,却把他硬塞过去的《飞鸟集》悄悄藏起,还在上面写下了关于他的注解……
更想起,在那个雨夜冰冷的单元门外,凌熠决绝地将他推进门内锁上,用染血的手指戴上他给的戒指,嘶吼着“别等我了”,却又在最后一刻折返,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和滚烫泪水的、绝望的吻。
那些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画面,此刻在心头缓缓流淌,依旧带着重量,却不再有撕裂般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理解和……释然。
他明白了凌熠沉默背后的珍视有多重。
他明白了凌熠推开他时的痛苦和不得已有多深。
他更明白了那句“如他”,并非仅仅是对自己外表的形容,更是凌熠对他生命存在本身,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默的肯定——肯定他像夏花一样,拥有绚烂绽放的权利和力量。
“妈,”程澈合上书,将它轻轻放回文件盒,声音平静而清晰,“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好好的了。”
程母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光芒,心中百感交集:“傻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你有多好。他只是……不想你因为他,失去了好好绽放的机会。”
“嗯。”程澈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初夏的阳光正好,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充满了生机。“我不会辜负的。”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母亲说,又像是在对遥远的彼岸承诺,“他的路,他要走。我的路,我也要走好。我们……都要好好的。”
他重新拿起笔,却不再是做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难题。他翻开了那个落了些灰尘的画板,抽出一张干净的素描纸。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不再是发泄般的粗粝线条,而是变得沉稳而流畅。
他画窗外摇曳的树影,画桌上那碗喝了一半的冰糖雪梨,画母亲温柔带笑的侧脸……笔触细腻,带着久违的、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和温度。程母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儿子专注画画的侧影,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属于当下的宁静与生机,眼中盈满了欣慰的泪光。那个被暴风雪带走的小太阳,并没有熄灭。他只是在漫长的寒冬里积蓄力量,如今,正以一种更加坚韧、更加沉静的姿态,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
高考临近的压力依旧存在,但程澈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是为了“追上”某个遥不可及的身影而拼命奔跑,而是为了兑现一个对彼此的承诺——好好生活,好好成长,在各自的世界里,努力绽放成最好的模样。
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依旧微凉。
但心底,那名为“等待”的火焰,已悄然转化为一种更加恒久、更加有力量的信念——无论未来如何,他都会带着这份被珍视过的温暖和凌熠那句无声的“等他”,勇敢地、坚定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或许在人生的某个峰顶,或许在时光的某个转角,他们能以更好的姿态,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