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找他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如同天籁，响彻在一中的校园上空。紧绷了整整一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海啸般的欢呼、尖叫、书本纸张被抛向天空的哗啦声，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解脱感。

程澈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考场。初夏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光，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眼镜框。

周围是同学激动地拥抱、对答案、计划着狂欢的喧嚣，而他却感觉异常的平静。心底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终于到岸的疲惫和……空茫。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素圈戒指。一年了。这个动作几乎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像一种无声的确认和安抚。

程父程母早已等在考点外，远远地就看到了儿子。程澈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身形依旧清瘦，但气色比之前好了太多，眉宇间那股沉静的疏离感也淡了些许，只是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考后的倦怠。

“澈澈！”程母立刻迎上来，一把将儿子拥入怀中，用力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激动和后怕，“考完了！终于考完了！辛苦了！我的好儿子！”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程澈，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程父也走过来，宽厚的手掌重重地落在程澈肩上，眼中满是欣慰和如释重负：“好样的！不管结果如何，坚持下来就是胜利！”

感受着父母怀抱的温暖和毫不掩饰的关爱，程澈心底那点空茫被熨帖了些。他扯出一个有些疲惫但真实的笑容：“爸，妈，我没事。感觉……还行。”

一家三口没有在喧闹的考点外久留，很快上了车。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流淌着轻松舒缓的音乐。程澈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熟悉的城市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一直被压抑在最深处的、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的思念，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冲破了闸门。

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灼热，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和……小心翼翼：

“爸，妈，考完了……暑假……我想……去找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内轻松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程母脸上的笑容僵住，程父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微微收紧。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无奈。

短暂的沉默后，程母转过身，看着后座的儿子，眼神温柔却无比坚决：“澈澈……”她斟酌着词句，声音带着安抚，“妈妈知道你想他。可是……我们……我们去哪里找他呢？”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程澈摩挲戒指的手背上，感受到那熟悉的微凉。

“凌熠他……他走得太突然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连他爸爸那边……我们也完全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美国那么大，就像大海捞针……”程母的声音带着心疼和无力，“而且，他走的时候……那种情况……他爸爸……”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凌振雄的冷酷手段和对程澈的敌意，始终是悬在头顶的阴影。

程父也沉声开口，语气带着父亲的沉稳和现实：“澈澈，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贸然跑去美国，人生地不熟，语言、安全都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如果……如果凌熠现在的处境真的身不由己，你去了，非但找不到他，反而可能……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激怒他父亲，后果不堪设想。”

父母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程澈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不顾一切的冲动火焰。

他猛地清醒过来！是啊，去哪里找？怎么找？凌振雄的警告言犹在耳！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成为凌振雄再次伤害凌熠、甚至伤害他父母的借口。

巨大的无力感和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垂下眼睫，看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戒指，指尖用力地抠着戒指边缘，仿佛要将它嵌进肉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以对抗心口那更汹涌的钝痛。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舒缓的音乐声流淌着，却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程澈才缓缓抬起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脸上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夸张的笑容：

“哎呀，我开玩笑的啦！”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表演般的轻快，试图打破沉重的气氛，“瞧把你们紧张的！我就是……就是考完试脑子有点懵，胡说八道呢！”

他松开抠戒指的手指，身体向后一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动作带着刻意为之的放松。

“找什么找啊！美国机票多贵，语言还不通。我才不去当冤大头呢。”他摆摆手，语气洒脱，“再说了，考完试多累啊，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平，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然后……嗯……”

他歪着头，像是认真思考暑假计划，眼神却有些飘忽。

“对了！妈！我们回老家吧？回乡下外婆家！”程澈的声音突然变得兴致勃勃，带着一种刻意的兴奋，“我想念外婆做的酱瓜了！想念门前的小河！想躺在竹床上看星星！乡下空气多好啊，正好养养我这被高三摧残的小身板！” 他拍了拍自己依旧单薄的胸口。

程父程母看着儿子脸上那明显不自然的笑容和刻意活泼的语气，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们知道儿子是在强颜欢笑，是在用这种方式掩盖巨大的失落和无奈。但此刻，他们宁愿配合他演这场戏，也不愿再戳破他那层薄薄的伪装。

程母立刻顺着他的话，脸上也堆起笑容，努力让气氛轻松起来：“好好好！回老家，这个主意好！你外婆前几天还念叨你呢！乡下安静，正好让你彻底放松放松！妈陪你回去住一阵子！”

程父也松了口气，笑着点头：“行！正好我也能休个假，回去陪陪老爷子钓钓鱼。就这么定了！”

“嗯！那就这么说定了！”程澈用力点头，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眼底深处的那抹落寞，如同水底的暗礁，无法被这表面的轻松完全掩盖。

他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被抛在身后。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再次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拂过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戒指。

去找他？像一个莽撞的傻瓜一样冲进未知的深渊？

不。

凌熠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推开他，不是为了让他去冒险的。

那句嘶哑的“别等我了”，那滴滚烫的泪，那枚染血的戒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冷的现实：此刻的分离，是为了更长远的可能。盲目的追寻，只会带来毁灭。他需要时间。需要沉淀。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量。也需要……给凌熠时间。

回老家。那个承载着童年最无忧无虑记忆的地方。有外婆慈祥的笑容，有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有潺潺的溪流，有璀璨的星河……

或许，在那里，他能让疲惫不堪的身心真正得到休憩，能在那份质朴的宁静中，重新找回内心的平衡，也积攒起继续等待和向前的勇气。

程澈闭上眼，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那抹强撑的笑容终于缓缓落下，只余下一片平静的、带着淡淡倦意的释然。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驶向远离城市喧嚣的方向。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贴着温热的皮肤，依旧微凉。

而心底那片名为凌熠的荒原，在经历了一场短暂的风暴后，重新归于沉寂，等待着下一次，或许在更成熟、更强大的季节里，再次萌发希望的绿意。

他决定，先把自己种回故乡的泥土里，好好休养生息。至于未来……交给时间，也交给那个在远方、同样需要时间战斗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