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小院，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明珠，静静镶嵌在青翠山峦的怀抱里。白墙黑瓦的老屋爬满了翠绿的丝瓜藤，黄澄澄的花朵点缀其间，引来忙碌的蜜蜂。

院子里，一株老桂花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清凉的绿荫。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阳光晒过的干草混合的、令人心安的芬芳。

程澈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背心和宽松的亚麻裤子，赤脚踩在院子中央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初秋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桂花树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他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清冽甘甜，带着山野特有的纯净，毫无保留地涌入肺腑，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一年的浊气和疲惫，都温柔地涤荡干净。

“澈澈！酱瓜好喽！快来尝尝！”外婆带着浓浓乡音的呼唤从灶房传来，中气十足，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

程澈睁开眼，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清澈而放松的笑容。这笑容不再是城市里强撑的轻松，而是发自心底的舒展，像山涧潺潺的溪流，干净透亮。他应了一声，趿拉着外婆编的草拖鞋，快步走进弥漫着食物香气的灶房。

灶台上，粗陶大碗里盛着刚腌好的、油亮酱红的酱瓜，散发着浓郁的酱香和一丝开胃的酸气。外婆正用筷子夹起一条，吹了吹，笑眯眯地递到程澈嘴边：“快尝尝！今年的瓜脆生得很！按你妈说的，少放了点盐！”

程澈就着外婆的手，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口感，咸鲜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和一丝回甘，瞬间激活了味蕾。熟悉的味道裹挟着童年的记忆汹涌而来，温暖熨帖。

“嗯！好吃！外婆的手艺最棒了！”程澈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毫不吝啬地夸赞。脸颊上终于有了点健康的红晕，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股被高三和离别磨砺出的沉郁疏离，被山间的清风和外婆无微不至的疼爱，悄然抚平了大半，显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朗底色。

“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炖着土鸡汤呢，晚上给你盛一大碗！”外婆看着外孙吃得香，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像一朵盛放的秋菊。她粗糙温暖的手掌习惯性地想揉揉程澈的头发，又想起什么似的，停在了半空，只是慈爱地看着他。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在乡下外婆这里，得到了最朴素的实践。程澈不再需要父母的“监督”喝药，外婆的“食补”攻势更加温柔而不可抗拒。

清晨是加了盐巴的土鸡蛋羹，晌午是溪水里现捞的小鱼炖豆腐，傍晚是飘着油花的走地鸡汤，夜里还有温热的红枣桂圆茶……一日三餐，外加各种时令果子、新挖的花生、烤得喷香的红薯，程澈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填喂的、幸福的米虫。

效果是显著的。畏寒的毛病几乎没了，手脚不再是冰凉的。咳嗽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睡眠变得深沉安稳，常常一觉到天亮，连梦都少了许多。最明显的是精神，眼神清亮有神，像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

他帮外婆去菜园摘菜，动作利落。跟着外公去溪边钓鱼，虽然常常空手而归，但坐在溪边大石头上发呆看流水的时光，也让他觉得无比惬意。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程澈搬了把小竹椅，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面前支着画板，旁边放着那本陪伴他度过高三的、凌熠的旧速写本。

他没有画远处的山峦，也没有画近处的老屋。他画的是面前石桌上，外婆刚洗好的一篮红彤彤的野山楂。饱满的果实挤在一起，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笔触不再是发泄般的粗粝，也不是刻意为之的沉稳，而是恢复了往日的细腻、生动，带着对生活本身敏锐的捕捉和由衷的喜爱。他仔细地勾勒着山楂圆润的轮廓，晕染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点出那些活泼的水珠。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画纸上，也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而宁静。画着画着，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左手边翻开的速写本上。那是凌熠的本子，上面凌厉的线条勾勒着冰冷的公式和复杂的机械结构。

程澈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笔迹，又回到自己笔下温暖鲜活的野山楂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在夕阳的余晖下，奇异地共存于他的方寸之间。

他停下笔，微微抬起头。夕阳的金辉温柔地笼罩着他，给他清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在暖色调的光线下，不再显得冰凉刺目，反而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戒圈，动作温柔而自然，像是一种无声的习惯。

山风轻轻拂过，带来远处归鸟的啼鸣和草木的清香。程澈看着自己画板上充满生机的小小果实，又低头看看速写本上冰冷的公式，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思念依旧在心底，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暗河。但不再是汹涌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它沉淀了下来，融入了这山间宁静的岁月，成为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那份蚀骨的痛楚，被外婆的酱瓜、外公的沉默、溪水的清凉和山风的温柔，一点点抚慰、包裹，最终化作了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沉静的力量。

他知道凌熠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战斗着。而他自己，在这片名为故乡的沃土里，也正在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养好身体，积蓄力量，找回对生活的热爱和感知美好的能力。就像外婆精心侍弄的菜园，经历风雨，终会迎来新的生机。

他拿起画笔，在画纸的右下角，认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清秀而有力。然后，他再次看向远方沉入山峦的夕阳，眼神清澈而坚定。

外婆家的小院，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气。

程澈坐在桂花树下，画板上的野山楂鲜艳欲滴。

无名指上的戒指，贴着温热的皮肤，在夕阳下，温润如玉。这一刻，时光宁静悠长。

他在这里，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