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省吴阳市，汉江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会议室。 空调开得很足，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和剑拔弩张。长桌一侧，坐着以院长为首的五位学术伦理审查委员会委员，表情严肃。对面，林晓宇孤身一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实验服，坐得笔直。他脸上还带着熬过通宵实验的疲惫，但眼神清澈而坚定。角落里坐着几位研究生，神情紧张。孙启明（校党委书记）则在主位旁设座，面沉似水，眼神却锐利地扫视全场。
“林晓宇同学，”主持会议的是一位资深材料物理教授，语气刻板得像读法规条文，“针对你作为第二作者参与的国际期刊《先进功能材料》投稿论文，编号JAM-04821，关于‘新型高温抗蠕变涂层界面调控及其在航空发动机涡轮叶片应用前瞻研究’部分核心数据及原理独创性的举报，根据初步核查和争议焦点，校学术伦理委员会依据章程，决定召开本次初步听证质询会。你有权进行陈述和申辩。”
一张打印的邮件截图被推到林晓宇面前，上面是他的核心实验数据（几个关键图谱）与一篇三年前某国外团队发布在预印本网站上的旧文部分图表的对比，标注了惊人的相似度！还有一份关于“实验可重复性极低”的指控报告。
“举报信指出，”老教授推了推眼镜，“你的高温压缩蠕变测试曲线‘S-27系列’，与该匿名旧文中的‘Epsilon-Gamma’曲线在非弹性应变区平台段斜率及拐点位置上显示出统计学意义上‘高度异常’的相似性，超出正常科研重复误差范围。同时，举报人匿名委托第三方复现试验，三次结果均与你报告值有显著偏差（误差超±15%）。对此，请做出解释！是否存在抄袭及数据造假行为？”
抄袭？数据造假？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晓宇心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才让自己没有立刻站起来反驳。他望向那几张做了标注的图谱截图——那所谓的“高度相似”，根本是外行的牵强附会！对方图谱测试温度比他论文低150度，材料体系不同（对方是镍基合金，他做的是新型钴基复合），一个展示的是高温下的非弹性行为，一个展示的是低温区的塑性行为，拐点成因完全不同！至于可重复性差？高温蠕变测试受环境、仪器状态、样品前处理等影响极大，±15%的偏差在业内并非不可接受！这纯粹是恶意构陷！
“教授！”林晓宇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这指控完全没有依据！首先，‘S-27’曲线是我实验的真实结果！仪器原始日志文件、样品处理记录、实验观察笔记全部存档可查！图谱相似是选择性截取和恶意解读！我的工作温度（1100°C）远高于对方报告（950°C），体系不同，观察的是不同相变机制下的蠕变行为！斜率类似只是数学巧合，物理机制毫无关联！这是基本的材料学常识！”
他调出准备好的PPT，投射到大屏幕上，指着他精心标注的对比图：“大家请看，这是完整曲线！关注点完全不同！举报人故意用局部放大图制造视觉欺骗！其次，关于重复性！我已将原始实验数据包、设备标定报告、环境参数监控记录全部提交委员会核查！匿名‘第三方’的所谓复现，没有任何细节报告！测试设备是否同等级别？样品是否由同一批次同一工艺制备？环境控制是否一致？这些关键参数缺失，就下结论说可重复性差？这不是科学求实，这是恶意中伤！”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委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倔强和愤慨：“这篇论文，凝聚了课题组和我个人两年的心血！每一个数据点背后都是实验室彻夜的坚持！我和导师张老反复论证，模型是我们独立构建，实验是亲手完成！独创性不容置疑！我请求委员会组织公开、透明、有业内公认专家参与的第三方客观复现！我林晓宇敢用学术生命担保！经得起任何检验！”
一番话，逻辑清晰，证据扎实，正气凛然。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孙启明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欣赏。几位严肃的委员脸上也稍有动容。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院士缓缓开口：“年轻人，志气可嘉。但科研讲证据，也要讲程序。你提供的材料，我们会严格审查。复现实验，如必要，会安排。”他话锋却是一转，“不过，举报人提到了一个很敏感的点——你们课题组的这项研究，是不是近期接触过宏明集团的研发部门，探讨过技术转化？”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投入平静水面！宏明集团！王鸿翔的产业！这正是华州那场环保风暴的另一个中心！
林晓宇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接触宏明？没有实质性合作！三个月前，宏明技术副总监通过我导师的朋友圈联系我，说对我们的高温材料感兴趣，想开技术交流会。考虑到宏明是大型能源企业，本着交流合作的目的，我们课题组参加了！那次会上，我只做了公开文献检索就能查到的、已经发表的初步成果简介！核心的实验数据和模型细节，包括论文中涉密的部分，一字未提！所有交流都有会议记录和保密协议！宏明方面只得到我们公开的研发方向概述！他们绝不可能拿到未发表的原始实验数据和具体模型！举报人污蔑我与宏明有不当数据关联，用心极其险恶！这是要将学术争端与商业竞争、政治博弈强行捆绑！是对学术纯洁性的玷污！”
他情绪激动，胸膛起伏。孙启明脸色变得极其严峻。涉及宏明和王家，事情的性质瞬间升级！
“好了。”主持会议的老教授抬了抬手，“情况我们了解了。林晓宇同学，请稳定情绪。委员会会秉持客观公正原则，对所有材料进行独立、审慎的评估。在最终结论形成前，请保持正常科研活动，但涉及争议论文的所有投稿及学术交流活动暂停。散会！”
委员们陆续离场。孙启明留下林晓宇。
“坐。”孙启明指了指椅子，语气沉重，“晓宇，你刚才表现很好。逻辑清楚，证据扎实。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拍了拍林晓宇的肩膀，像长辈一样给予力量。
“谢谢孙书记。”林晓宇眼眶微红，强撑的坚强在长辈面前有些松动，更多的是愤怒和委屈。
“但情况不乐观。”孙启明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这风，不是凭空刮起来的。宏明？哼！王鸿翔这是吃不到葡萄，也不让别人安生！学术圈的水，也开始浑了。”他压低声音，“举报是匿名，但调查组接到线报，那家所谓的‘第三方独立侦探’机构，背景极其可疑，与京城的某些‘学术维权斗士’（实为掮客）联系紧密，而那些人…据说和王鸿翔有过商业往来！这是处心积虑的构陷！他们要的不是真相，是要抹黑你！抹黑你背后的林家！打压我们与西部科技园的合作！”
林晓宇浑身一颤！他没想到，自己沉浸在实验室的科学世界里，竟然成了更高层面权力绞杀的目标！那些冰冷的实验数据，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化为射向自己家族的子弹！爷爷、父亲、舅舅他们承受的是政治刀锋，而他这里，射来的却是涂着学术之名的毒箭！
“我该怎么办？”林晓宇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无措。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恶意。
“硬扛！”孙启明语气斩钉截铁，“我和张老会动用所有力量支持你！校内复查由我亲自盯着，绝不容许有任何技术性偏袒！省里、中央的材料学界，我们也会找可靠的院士、权威专家为你发声！最重要的是你！”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晓宇，“你的研究要无懈可击！该公开的数据整理好！该写的说明写清楚！复现实验只要启动，你必须全程参与！用事实，用科学，彻底打碎他们的污蔑！只有赢得这场硬仗，你才能挺直腰杆说：科技报国，问心无愧！林家三代人走的，从来都不是歪门邪道！”
“明白！”林晓宇用力点头，眼中的茫然被坚毅取代。心底那股来自家族血脉的倔强和尊严，被彻底点燃了。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这是他必须为父亲、为爷爷、为林家这块招牌而扛的战旗！
华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气氛凝重得仿佛冻住。潘宗洪站在窗前，背影显得前所未有的焦躁。林宝兴坐在桌后，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桌上放着一份省纪委发来的“关于反映刘国栋同志在华州经开区招商工作中存在违规违纪问题的情况说明（初核报告摘要）”。内容和郑明辉之前的指控如出一辙，结论更加倾向“存在程序瑕疵和不当动机嫌疑”，建议进一步立案调查。
“宝兴书记！省纪委这是铁了心要把国栋往死里整！莫须有的罪名！所谓的程序和动机问题，不就是国栋找专家咨询宏明项目的事吗？这他妈也算违规违纪？”潘宗洪转过身，因愤怒和憋屈，脖子上青筋都在跳动，“他们这是项庄舞剑，目标是你！想把你拖下水，为换届制造污点！”
林宝兴没说话，拿起那份薄薄却重逾千斤的摘要，目光冷得像冰。“启明科技的报告原件，复件，咨询合同，项目会议记录，所有报销凭证…都清清楚楚给他们了？”
“给了！省纪委原件收走了！但我们留存了全套清晰副本！”潘宗洪咬牙，“他们一个字都不认！咬定‘在特定敏感期接触特定关联公司存在潜在利益输送风险’！这不是欲加之罪是什么？！”
“王鸿瑞这是拿纪委当他的私人打手了！”林宝兴眼中寒光四射，声音低沉得像冰河摩擦，“动不了我，就拿国栋这样的实干派开刀！想让我们自己阵脚大乱！”
电话急促响起，是陈燕（发改委党组副书记）。
“宝兴书记！省纪委那份摘要您看到了吗？太过分了！”陈燕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依然能感受到燃烧的怒火，“他们这是对整个林系的宣战！我们不能再退了！国栋是我们的人，更是为华州几百万百姓把环保关口的功臣！我们不能让他受这不白之冤！”
“知道。”林宝兴声音冷静得出奇，“你怎么看？”
“反击！从明处打！”陈燕语速飞快，显然早有谋划，“我梳理了近期省里下达到各地市关于‘环保督查回头看’的整改清单，其中华州市有三个老大难问题——涉及清水河上游违规采砂、开发区固体废弃物非法堆放、还有那个马国梁当秘书长时捂了很久的正源化工历史污染问题！这些省环委会发的文，有红头文件号，整改期限都过了！却无实质性进展！这算不算渎职？这算不算更严重的违规违纪？省纪委不去抓这些板上钉钉的违法乱纪，盯着一份合法的咨询合同说事？”
她停顿一下，清晰吐出计划：“我会通过省发改委正规渠道，以推动环保督查整改工作督办落实的名义，将这三份‘超期未整改’的问题清单，附上详细的现状说明和法规依据，以最高密级直报——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省纪委！省人大环保委！同时抄送国家发改委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司！并且…”她声音陡然转冷，“我会以个人署名形式，附一份情况说明！强调这些重大环境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根源在于地方保护主义和监督不力，甚至可能涉及权力干预执法！这才是真正动摇‘民心稳定’、危害更大的腐败！”
林宝兴眼底掠过一丝激赏。陈燕被调去发改委，看似受挫，却如龙入深海，视野更广，武器库更丰富了！她这是要掀桌子，把水彻底搅浑，把华州、甚至省里某些人更脏的底裤暴露在阳光下！省纪委再想揪着刘国栋的事不放，就得先面对这三把更致命的飞刀！
“好！”林宝兴断然道，“就按你说的办！动作要快！材料要准！打得要狠！我让维民（副省长兼发改委主任）给你背书配合，在程序上无缝衔接！让省纪委顾头不顾腚！”
挂了陈燕的电话，林宝兴眼中战意凛然。他看向潘宗洪：“宗洪，华州内部稳住了吗？经开区、县区，绝不能再出一点岔子！尤其是那几个环保和安全整改的点！省里马上要来一波风暴！”
“放心！我和钱斌盯死了！”潘宗洪重重点头，“正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些积弊彻底清理一遍！让某些人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同一时间，中纪委秘密核查组成员张宇阳（化名）的临时住所。
他看着屏幕上从汉江省纪委内网同步过来的关于刘国栋的“初核摘要”，眉头拧成了疙瘩。再调阅陈燕通过内部渠道刚刚上传的“华州市超期未完成环保督察整改项目清单及督办建议”，对比两者。他身边的年轻助手忍不住低呼：
“组长！这…这也太明显了吧？汉江省纪委放着三个铁板钉钉的危害巨大的环保违规问题（其中一个可能涉及重大历史遗留污染掩盖）不管，揪着一个干部为了环保合规而进行技术咨询的程序问题不放？而且咨询对象毫无商业竞争关系…这办案方向…”
张宇阳脸色凝重，指关节敲着桌子：“刘国栋那个咨询案，表面看程序是完整，有合同有票据。但纪委挑刺说他‘动机不纯’、‘有风险关联’，勉强也能立得住脚，属于可查可不查，但查就可能有文章可做。而这三个环保案子…”他指着清单上正源化工那条，“看看这个表述！‘疑似存在历史偷排被地方保护性掩盖’…如果属实，这就不只是渎职，可能是包庇罪！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主任（远在京城），汉江这边情况有重大变化…省纪委对华州市常务副市长刘国栋的立案倾向，理由牵强。而与此同时，我们有确凿线索显示华州市存在更严重的、长期被忽视的环保违法行为，其中可能涉及‘历史保护伞问题’…是的，证据链条正在对比中…我感觉，纪委这边的‘关切点’，很可能受到了不正常的干扰和引导…请求指示，是否对那三个环保线索进行初步暗访摸底？”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沉稳的声音：“同意。重点关注清单第一条和第三条（涉及历史和潜在地方保护）。注意方式方法，安全第一。刘国栋案那边…保持观察级。”
北京，林老寓所书房。 夜色沉沉，唯有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昏黄的光。
林老没有睡。他戴着老花镜，正在阅读一份刚打印出来、带着传真水印的、只有寥寥几页的密报（很可能来自杨卫东在汉江的‘青松小组’）。报告核心是那串破碎电子记录：
【关键信息碎片】：车牌关联-80012；送修日期-2004年X月Y日（敏案发前约48小时）；送修描述-前保更换…右前灯组…钣金…
林老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份深埋在骨髓里的痛与恨，伴随着这冰冷的文字喷涌而出！前保更换！右前灯组！钣金！ 这不是日常刮蹭！这是一次相当严重的碰撞！在宗敏出事前不到两天！时间点吻合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郭锦兴！他那时是惠州市委书记！这辆车极可能就是他的座驾！他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两天内发生了需要更换前保险杠和右前灯的碰撞？这碰撞和两天后的“意外”是否有致命关联？修车？掩盖？毁灭证据的前奏？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林老眼中弥漫开来。十四年的疑惑，十四年的血泪，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矛头！
他抓起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专线电话。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拨通了那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直通中纪委核心部门的号码。
“喂，老伙计？是我。”林老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青松’那边，找到点东西…很关键…是时候…揭开那层油布了。我需要你这边…加派人手…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查清2004年X月Y日那天，汉江·B-80012号车…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开的？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它修好后…又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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