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震得人脑壳疼，像是要把这大热天的暑气都钻进骨头缝里。我坐在堂屋那张磨得发亮的红木桌旁，手里攥着衣角都快绞出水来了。墙上贴的"高考光荣"四个红纸字都有点褪色了，可在这闷热的午后，看着还是扎眼。
桌上的搪瓷杯里，茶叶梗子直直地立着，跟我前世那几十年的日子一样，硬邦邦地戳在那儿，动都动不了。我盯着墙上那张印着"1988"的旧日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头跟猫抓似的。
这不是梦。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我十八岁这年，高考完等通知书的时候。
上次这个时候，我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盼头，还有对陈志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傻呵呵地以为他真是个好人，是真心实意对我好。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真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
"吱呀——"
堂屋的门突然被推开，带着一股热风和尘土味儿。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
门口站着的就是陈志强，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堆着我看了几十年的"憨厚"笑容。阳光照在他身后，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投到我脚边，像条毒蛇似的缠着我。
"晚秋，你在家啊。"他搓着手走进来，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屋里，最后落在我脸上，笑得更"腼腆"了。
我没吭声，就这么看着他。上一世的种种像电影片段似的在脑子里过：他怎么哄我把通知书给他，怎么让我签那个鬼协议，怎么打着我的幌子上了大学，又怎么在我把他爹娘养老送终、把他三个娃拉扯大后，一脸嫌弃地说我没文化，配不上他这个"城里人"。
还有我临死前，他趴在我病床边，说的那句不是人话的玩意儿——"晚秋啊，其实当年你的录取通知书没丢，是我拿给刘梅了。我跟你结婚，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想补偿补偿你......"
补偿？他拿我的一辈子当补偿？老天爷真是长眼，让我回来了！
"发啥呆呢？"陈志强往前凑了两步，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我刚从邮局那边过来，他们说有你一封挂号信，好像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但是地址写错了，让我顺道给你带过来了。"
说着，他就往口袋里摸。
来了。我心里冷笑一声。跟当年一模一样的戏码。
"是吗？"我故意装傻，眼睛却没离开他的手，"地址怎么会写错呢？我填的都是咱镇上的地址啊。"
"谁知道呢，"他掏出一个信封，故意捏在手里没给我，"可能是邮局那边搞错了吧。你看，这上面......"
我没听他瞎掰扯，注意力全在他卷起来的袖口上。就这会儿工夫，他胳膊一动，那卷着的袖口往下滑了点，露出了半截崭新的、印着大学名字的信封边儿。
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上一世我就是这样被他骗了。他说地址错了，得拿去邮局改，结果一去就没了音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说通知书丢了，还假惺惺地安慰我，说大不了他挣钱养我一辈子。我还傻乎乎地感动了好一阵子。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是蠢得冒泡！
"拿来我看看。"我伸出手，语气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陈志强明显愣了一下，估计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他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把手里那个假的递了过来："你看，就是这个......"
我没接那个假的，手直接奔着他藏在另一个口袋里的真家伙去了。陈志强"哎呀"一声，慌忙想躲，可我早就憋着一股子劲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又粗又硬，跟石头似的。我死死攥着不撒手，另一只手就往他口袋里掏。
"晚秋你干啥！"陈志强急了，脸涨得通红，想推开我又不敢太用力，"你这孩子，咋这么性急！"
"把我的通知书拿出来！"我咬着牙，手上更使劲了。手指甲掐进他胳膊肉里，能感觉到他猛地一颤。
"什么你的我的，这不是给你了嘛！"他还在装傻，拿那个假的在我眼前晃。
"少废话！"我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一把推开他，"你袖子底下露出来的是啥？当我瞎是不是？！"
陈志强被我推得踉跄了一下，撞到了身后的门。他脸上的"憨厚"笑容彻底没了，眼神慌得跟兔子似的。
"我......"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我可没工夫听他瞎扯，冲上去就抢。两个人扭在一块儿，他拽着口袋不让我掏，我就跟他撕扯。桌子板凳被撞得"哐哐"响，桌上的搪瓷杯都倒了，茶水洒了一桌子。
"你放手！林晚秋你疯了！"陈志强急得满头大汗，力气也上来了，一把把我甩开。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到墙上，后腰磕得生疼。可我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盯着地上——刚才撕扯的时候，他口袋里的东西掉出来了。
几张纸散落在地上，最上面的那张，红彤彤的，印着金灿灿的大学徽章——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下面，还压着几张纸。我弯腰捡起来，手因为激动不停发抖。
最上面一张是空白的信纸，没什么。下面一张......
我看清上面的字，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冲上头顶。
"自愿退学申请书"七个大字刺得我眼睛疼。申请人那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林晚秋！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因家庭困难，自愿放弃入学资格，永不后悔。"
日期都填好了，就是明天！
我气得浑身发抖，拿着那张纸的手抖得停不下来。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不光要偷我的通知书，还要让我签这个玩意儿！亏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个好人，真是瞎了眼！
"你......你这个畜生！"我咬着牙，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不是委屈，是恨！恨我自己前世瞎了眼，恨他心肠这么毒！
陈志强看我捡起了退学申请书，脸唰地一下白了。他也顾不上装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我就磕头。
"晚秋！晚秋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死了爹娘似的，"我家里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弟弟妹妹都等着我挣钱上学呢！我要是不上这个大学，我们家就完了！"
"那我呢？"我冷笑一声，看着他拙劣的表演，"我就该一辈子待在这个穷山沟里，伺候你爹娘，给你生孩子，最后落得个被嫌弃的下场？"
陈志强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晚秋你......你咋说这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等我大学毕了业，找个好工作，就回来娶你，让你过好日子！"
"好日子？"我把那张伪造的退学申请书狠狠摔在他脸上，"是你跟刘梅双宿双飞的好日子吧！"
刘梅这个名字一出来，陈志强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惨白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这反应，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前世我到死都不知道刘梅和他到底是啥关系，现在看来，他俩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陈志强，"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擦干，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也不管你跟刘梅咋回事。这大学，我上定了。你想拿我的通知书去讨好她，做梦！"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土，紧紧攥在手里。那纸张的质感那么真实，上面的字每一个都闪着光，那是我的希望，是我上辈子被偷走的人生！
"不！晚秋你不能这样！"陈志强看我动真格的，急了，扑上来就要抢，"我求你了晚秋！你把通知书给我吧！我给你磕头了！"
他说着就真的"咚咚咚"地磕头，额头上很快就红了一片。要是前世，我肯定心软了，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往旁边一闪，躲开了他的拉扯："滚开！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陈志强被我吓得一愣，还真就停住了手，呆呆地看着我。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样，从前的林晚秋，温顺得像只小兔子，哪里敢这样跟他说话。
我不想再看他那副嘴脸，转身就想把通知书收起来。可刚一转身，我就愣住了。
堂屋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条缝，我妈就站在门后，手里还拿着针线簸箩，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陈志强，还有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
看样子，她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通知书差点掉地上。我妈知道了？她都听见了？
"妈......"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前世我妈一直觉得陈志强是个好孩子，还劝我早点跟他定亲。现在她看见了这一幕，会咋想？
我妈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复杂得看不懂。她手里的针线簸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剪子、顶针、线轴滚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响起来了，聒噪得厉害。屋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陈志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我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我妈慢慢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剪子，眼神还是没离开我。她的手抖得厉害，连剪子都快拿不住了。
"妈，您听我解释......"陈志强见状，也顾不上伤心了，赶紧爬起来想去拉我妈。
"滚！"我妈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吓得陈志强手都僵在半空。
我妈没看陈志强，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上，又移到散落在地上的那张被我撕碎的退学申请书上。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的线轴上。
"我的傻闺女啊......"她哽咽着，想说啥又说不出来，最后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
我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了。我啥也不说了，走过去，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我妈："妈，这是我的通知书，我考上大学了。"
我妈颤抖着手接过通知书，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土，又小心翼翼地翻开看。她不识字，可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看，嘴里念叨着："我的闺女出息了......考上大学了......"
陈志强站在一旁，看看我妈，又看看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估计是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林婶......"他还想解释，可我妈根本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我深吸一口气，把通知书从我妈手里拿回来，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按住："妈，我去趟邮局，问问报到的事。"
我妈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我不再看陈志强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陈志强不甘心地喊："晚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为我好？那就离我远点。"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刚出门没多远，天就变了脸。刚才还响晴的天，这会儿突然就乌云密布，狂风卷着沙土吹过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没等我跑到村头的邮局，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下得又急又猛，转眼间就在地上汇成了小河。我没带伞，也没地方躲，只能就这么淋着雨往前跑。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可我一点都不觉得。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抹了一把脸，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
跑到邮局门口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狼狈得像只落汤鸡。邮局的玻璃门关着，里面亮着灯，几个工作人员正趴在柜台上看雨，看见我进来，都惊讶地抬起头。
我没管他们诧异的目光，走到柜台前，从湿淋淋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柜台上。
"同志，我想问问这个大学的报到时间。"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可我自己却没感觉到。
柜台里那个戴眼镜的女同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张湿漉漉的通知书，没说啥，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我站在那儿，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可心里却热乎乎的。我低头看着柜台上的通知书，照片上的自己，梳着两个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是十八岁的我，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上一世，这张通知书被陈志强拿走，给了刘梅。刘梅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坐着火车去了大城市上大学，成了让人羡慕的大学生。而我呢，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在地里干活，在家里伺候公婆，最后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同学，问清楚了，"女同志挂了电话，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下个月十号报到，你拿着通知书和档案过去就行。"
"谢谢，谢谢您。"我不停地道谢，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叠好，放回贴身的口袋里，使劲按住。口袋里的布湿哒哒的，可我却感觉像是揣了个火炭，热乎乎的，暖到了心窝里。
走出邮局的时候，雨已经小了点，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还有一股青草的香味，闻着让人舒服。
我站在邮局门口，抬头看着天上的乌云慢慢散开，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雨丝飘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通知书，在心里对自己说：林晚秋，从今天起，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谁也别想再抢走属于你的东西！
我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雨还在下，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我的心里燃着一团火，那是希望的火，是重新开始的火。
这一世，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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