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混着泥土的腥气往鼻子里钻。我攥紧胸口的录取通知书,小跑着拐进巷子口。屋檐下的水珠连成线往下淌,顺着发梢滴到锁骨窝里,凉丝丝的。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灶屋里正飘出淡淡的红薯稀饭味。我妈背对着门口蹲在土灶前,柴火噼啪作响,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忽明忽暗的。
"妈,我回来了。"我的声音被水汽裹着,有点闷。
我妈霍地转过身,手里的柴火棍"咚"地掉进灶膛。她看着我滴水的裤腿,眼睛一下子红了:"你这死丫头!下这么大雨不知道躲躲?"她扯下围裙就来擦我的脸,手指粗糙得像砂纸,带着柴火的焦糊味。
"我去邮局问报到的事了。"我掏出皱巴巴的通知书,递到她面前。红本本上被雨水洇出几道痕迹,反而让烫金的校徽显得更亮堂。
我妈没接,只是拿手摩挲着封面,眼泪啪嗒掉在"录取通知书"五个字上。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好...好...我的晚丫头出息了..."
堂屋里的灯泡突然亮了,昏黄的光线下,我看见爸坐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的。他没看我,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又重新填上烟丝。
晚饭时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着粗瓷碗的轻响。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个红薯面窝头,还有一碗漂着少油花的萝卜汤。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在当院的大水缸里敲出单调的声响。
我妈把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我,蛋黄颤巍巍的:"快吃,补补身子。"
我把鸡蛋推回去,不小心碰翻了筷子。竹筷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闷得发慌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这孩子!"我妈弯腰去捡筷子,手背青筋突着,像是老树皮。
收拾碗筷时,我妈突然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她数了又数,手指沾着唾沫,数得我心里发紧。
"晚秋啊,"她把钱揣回口袋,声音低哑得像破锣,"你真打算去上大学?"
我把晾干的通知书抚平,压在桌角的石头底下:"是啊妈,下个月十号就报到。"
"那得要多少钱?"我爸突然开口,烟锅里的火星子掉在地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学费、住宿费、路上的盘缠...我还没敢问具体数目。上一世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份通知书,更别说打听这些。
"我问邮局的同志了,"我捏着桌布的边角,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学费一年要一百二,住宿费一个月八块......"
"啥?"我妈手里的碗"哐当"掉在锅里,溅起的汤水烫红了她的手背,"这么多?咱家一年都攒不下这么多钱!"
我爸猛地站起来,烟锅在门楣上磕得山响。他背对着我,脊梁弯曲着,像被什么东西压着直不起来。灶屋里的柴火渐渐灭了,烟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你弟明年也要上初中了,"我妈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是林家唯一的根,不能不上学......"
"妈,我知道。"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摸到她指关节上厚厚的茧子。
"陈家今天托媒人来了。"我妈突然说道,眼睛不敢看我,"说...说愿意出八百块彩礼,让你和志强年底就成婚。"
我像被雷劈中似的,猛地抽回手。碗碟哗啦啦掉了一地,碎瓷渣子溅到脚背,火辣辣地疼。
"您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耳朵里嗡嗡直响。
"陈志强是个好的,家里条件也好,"我妈急忙解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你嫁过去不受罪。那钱正好给你弟攒着,还能还了春生家的医药费......"
"妈!"我厉声打断她,眼泪涌了上来,"您怎么能这么想?陈志强他是个骗子!他和刘梅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我妈愣住了,脸色"唰"地白了:"你...你胡说什么?梅丫头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
"好姐妹?"我惨笑一声,胸口堵得喘不过气,"她上个月还偷偷摸摸去县城照相,您知道她穿的谁的裙子吗?是陈志强给他买的的确良!"
这话像个炸雷,在小屋里轰然炸开。我妈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你...你咋知道的?"
"我看见的!"我抹了把眼泪,声音哑得像破锣,"我亲眼看见他俩在河边亲嘴!陈志强说要把录取通知书给刘梅,让她替我去上大学!"
"啪!"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甩在我脸上。我妈浑身发抖地站在我面前,手还扬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这个不要脸的死丫头!"她气得嘴唇哆嗦,"这种话你都敢编!志强对你多好,你还这么污蔑他!"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疼吗?比起上辈子剜心割肉的疼,这点疼算什么。
"我没编。"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您要是不信,明天去问问王二婶,她那天去河边洗衣服,什么都看见了。"
我妈愣住了,眼神飘忽不定。王二婶是出了名的直肠子,藏不住话,要是真有这事......
"你这是干啥?"我爸突然吼了一声,震得屋顶的灰都掉了下来。他把我妈拽开,自己挡在我们中间,胸口剧烈起伏着。
"孩子考上大学是好事,"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睛通红,"咋能说这种混账话......"
"好什么好?"我妈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八十岁的奶奶谁养?你弟弟谁管?你那张腰间盘突出的老骨头还想扛多久?"
"够了!"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油灯晃了晃,油星子溅出来,烫得他一哆嗦。
我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个闺女有啥用...到头来还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我站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屋里一片惨白。
爸蹲下身,慢慢把妈扶起来,动作笨拙得像个孩子。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全是疲惫:"行了,哭啥。晚儿想上大学,就让她去吧。"
"你说啥?"我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忘了你腰上的毛病了?忘了春生家的账了?"
"账可以慢慢还,病可以慢慢养,"爸解开汗衫,露出背上狰狞的伤疤,那是去年在砖窑厂被砸的,"晚儿的前程不能耽误。"
他转身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晚儿,你坐着,我去找你三叔试试。"
"你疯了?"妈抓住他的胳膊,"当年盖房子跟他借钱,他是怎么奚落你的?你忘了?"
爸没说话,只是轻轻掰开她的手。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肩膀微微耸动着:"我这辈子没出息,不能再耽误孩子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把屋里的哭声和压抑都关在了里面。我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着地上的碎瓷片,手指被划出血口子,也不觉得疼。
月亮越升越高,透过窗棂照在桌上的录取通知书上。红色的封皮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夜深的时候,我听见爸回来的声音。他脚步很轻,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烟草味。妈赶紧迎上去,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借到了吗?"
爸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桌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就借到这么多?"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三说...说家里也紧,"爸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些还是他跟街坊四邻凑的..."
我爬到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箱子里是我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大多是帮人缝缝补补挣的,还有过年时奶奶偷偷塞给我的压岁钱。我把钱一股脑倒在桌上,毛票、分币、还有几张一元的纸币,在油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我这里还有点。"我轻声说。
妈摸着那些零钱,眼泪又掉了下来,吧嗒吧嗒砸在桌面上。爸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还差多少?"我轻声问。
爸掐灭烟头,低着头算了半天:"学费一百二,住宿费八十,加上路上的盘缠...还差差不多一百五。"
一百五,在那个年代不是个小数目。我看着桌上零零碎碎的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难道老天爷让我回来,就是要看我再失败一次?
"要不...我再去找趟你二姑?"爸站起身,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
"别去了。"我拉住他的胳膊,他的袖子湿冷,黏在胳膊上,"天快亮了,您歇会儿吧。"
爸没说话,只是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那双手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后半夜我睡不着,悄悄爬起来,坐在桌前看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突然,我看到角落里压着一张纸条,是邮局那个戴眼镜的女同志给我的,上面写着学校的联系电话。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也许...学校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个啥,但听名字像是能借钱的意思。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叫,东方泛起鱼肚白。我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紧贴着胸口。那里温热,跳动着,充满了活下去的希望。
也许路很难走,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了